【转】李四龙:南北朝《法华经》注疏体例之演史
李四龙,北京大学哲学与宗教学系教授 《法华经》在南北朝佛教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各家注疏很多。本文重点围绕天台智顗的“五章四释”,拟对当时的注疏体例做出简单的梳理。在智顗的名著《法华玄义》里,大部分篇幅是在解释“妙法莲花经”五字,他批评以往的《法华经》解读,在列举了道场寺慧观、会稽法华寺慧基、北地师、光宅寺法云四家旧解以后,重点驳斥光宅法云的法华经解,提出自己的观点。 智顗说:“旧解甚多,略出四家。道场观云:应物说三,三非真实。终归其一,谓之无上。无上故妙也。引经云:是乘微妙,清净第一。于诸世间为无有上。又云:寄言谭于象外,而其体绝精粗。所以称妙。又引经:是法不可示,言辞相寂灭。会稽基云:妙者,表同之称也。昔三因异趣三果殊别,不得称妙。北地师云:理则非三,三教为粗。非三之旨为妙。此意同而辞弱。光宅云云:妙者,一乘因果法也。待昔因果各有三粗,今教因果各有三妙。”[i] 现存最早的《法华经》汉译本,是西晋竺法护译《正法华经》,译于公元286年(太康七年)。在东晋末年的罗什译本里,“正法”被译为“妙法”,译于公元406年(弘始八年)。智顗在此基础上,尤其留意“妙”字的特殊内涵,佛教史上有所谓“九旬谈妙”的佳话。《法华玄义》此处所讲的四家“旧解”,其实都是针对“妙”字或“妙法”的理解。南北朝时期,解释《法华经》的风气很兴盛。智顗仅列其中四家,实则有其代表性。本文亦藉此梳理其中的理论焦点及解经体例的变化。 一、慧观与道生 罗什重译《法华经》以后,但是如何解读该经的重要性,即便在他的弟子中间亦有疑惑。智顗提到的慧观,在罗什弟子中堪称“翘楚”。罗什门下有四位弟子最受推崇,“通情则生(道生)、融(道融)上首,精难则观(慧观)、肇(僧肇)第一。”对佛学思想之精微的把握,慧观被认为堪与《肇论》的作者比肩。他曾撰有《法华宗要序》,深得罗什的嘉许,后回南京,住道场寺。而在佛教史上,他最大的功绩是提出“顿渐二教五时”的判教理论,对后世的影响极大。 智顗所引的慧观的说法,出自《法华宗要序》,相关的原文如下: 夫本际冥湛,则神根凝一。涉动离淳,则精麁异陈。于是心辔竞策,尘想诤驰。翳有浅深,则昏明殊镜。是以从初得佛,暨于此经,始应物开津故。三乘别流非真,则终期有会。会必同源故,其乘唯一。唯一无上故,谓之妙法。颂曰:是乘微妙,清净第一。于诸世间,最无有上。夫妙不可明,必拟之有像。像之美者,莲华为上。莲华之秀,分陀利为最。妙方法而为言,故喻之分陀利。其为经也明。发朦不可以语极,释权应之所由。御终不可以秘深,则开实以显宗致。权应既彰,则局心自发。宗致既显,则真悟自生。故能令万流合注,三乘同往。同往之三会而为一,乘之始也。觉慧成满,乘之盛也。灭景澄神,乘之终也。虽以万法为乘,然统之有主。举其宗要,则慧收其名。故经以真慧为体,妙一为称。是以释迦玄音始发,赞佛智甚深。多宝称善,叹平等大慧。颂曰:为说佛慧故,诸佛出世间。唯此一事实,余二则非真。然则佛慧乃一之正实,乘之体成。妙之至足,华之开秀者也。虽寄华宣微,而道玄像表。称之曰妙,而体绝精粗。颂曰:是法不可示,言辞相寂灭。二乘所以息虑,补处所以绝尘。唯佛与佛乃能究焉。故恒沙如来,感希声以云萃。已逝之圣,振余灵而现证。信佛法之奥区,穷神之妙境。其此经之谓乎?观少习归一之言,长味会通之要。然缅思愈勤,而幽旨弥潜。 对比智顗的引文与慧观的原文,不难发现智顗的引文多半是概述性的间接引用。在慧观的原文,我们还能发现一对概念,“权应”与“开实”,对后世的《法华经》诠释意义重大,到了智顗那里通常被概括为“开权显实”。其次,这篇序文还提到“以真慧为体,妙一为称”。在东晋末年、南北朝的佛教论著里,主要是寻绎佛经的宗要、宗致或宗极。慧观在此同时提及《法华经》的体与宗,在智顗后来的五重玄义里得以突显,但被赋予不同的意义。智顗以实相为《法华经》的“体”,以“行”为《法华经》的“宗”。 慧观认为《法华经》“究畅一乘”,其特点是三乘“归一”“会通”,但在他的思想里,会三归一,只是“乘之始也”,还不是最高境界。因此,在慧观的五时判教里,《法华经》被称为“同归教”,位列第四,他更推崇《涅槃经》,谓之第五时的常住教[ii]。总体而言,在罗什及其弟子的时代,中国僧人并不把《法华经》放在最高的位置。一般认为,《般若经》明空荡有,属于大乘初级,《涅槃经》属于佛陀临终之言,说明佛性、如来藏、法身常住的思想,而《法华经》间乎两者之间,并不讨论佛性思想。僧數所写的《喻疑》,虽有沟通《法华》与《般若》的意思,但也没有视之为高于《涅槃经》[iii]。 不过,在竺道生(355-434)的判教论里,《法华经》与《涅槃经》被归在同一个阶段,所谓“无余法轮”。事实上,竺道生撰有《法华经疏》,他对《法华经》有过很深的研究,同时还被视为“孤明先发”的“涅槃圣”。他在这部注释里把释迦牟尼一生说法分为“四种法轮”:善净法轮、方便法轮、真实法轮与无余法轮,分别对应《阿含》《般若》《法华》与《涅槃》,把《涅槃》放在最高的位置上。[iv]他把《法华》与《涅槃》放在不同的层次上,这在南北朝时期是很流行的判释。和慧观的判教一样,能把《法华经》单列一个阶段,这已经表现出对《法华经》的高度重视,为后来智顗将《法华》与《涅槃》归在同一阶段埋下了伏笔[v]。在智顗判教所列的四家旧解里,并没有提到竺道生。这并不意味竺道生的《法华经疏》不重要,而是其中的很多思想被法云的《法华义记》所吸收了。竺道生在他的《法华经疏》里,以大乘为《法华经》之宗旨,认为《法华》以三因(声闻、缘觉、菩萨三乘之因行)为一因(一佛乘之因行),以三果为一果。在他笔下的“大乘”,是指“平等大慧”,“始于一善,终乎极慧”,“理无异趣,同归一极”。竺道生以“因果”概括《法华经》的主体内容,这种做法,被后世的《法华》学者所继承,一直到智顗才以“本迹”替代“因果”,并以“实相”作为《法华》的根本。 在智顗的判教体系里,他对罗什、僧肇一系的思想并不推崇,谓之“肇什多附通意”(《法华玄义》卷一下)。尽管如此,智顗几乎完全采用中观的方法讲经,他的核心思想,诸如“一心三观”“三谛圆融”,完全得益于龙树《中论》的“三是偈”。他对《法华经》的思想诠释及其经典地位,亦是受到慧观与道生等这些罗什弟子们的影响,最终把《法华》与《涅槃》合为同一个阶段,即第五时,并称“圆教”。 二、慧基与法云 智顗提到的第二家旧解属于会稽的慧基(412-496),在《梁高僧传》卷八作“齐山阴法华山释慧基”,吴国钱塘人,早年曾在南京游学,后到会稽,入住山阴法华寺。据说,他还曾梦见普贤,在会稽龟山的宝林精舍造普贤像及六牙白象,撰有《法华义疏》三卷。这位法师当时“被德三吴”,“敕为僧主”,是“东土僧正之始”[vi]。依据僧传,慧基的《法华经》学习经历,源自于他在南京的求学时期。 南朝的佛教中心,南京之外便数会稽最为兴盛。到南朝末期、隋代,吉藏在会稽嘉祥寺大兴《法华》,除受天台智顗的影响,应与慧观的开拓也有关系。不过,慧基的《法华义疏》现已不得其详。智顗的引文说,“妙者,表同之称也。昔三因异趣三果殊别,不得称妙。”智顗还说,“北地师”[vii]主张“理则非三,三教为粗,非三之旨为妙。”认为这与慧基的说法基本一致。慧基以“因果”对比三教与一佛乘之间的关系,这对后来的《法华经》诠释影响很大。梁代法云(467-529)的解经,即依此义。在法云看来,《法华经》之妙,即在“一乘因果法”。他说: 昔因果粗者,因体狭因位下因用短。声闻修四谛,支佛修十二因缘,菩萨修六度。三因差别不得相收,因体是狭。昔第九无碍道中行,名菩萨伏道不断。未出三界,故名位下。第九无碍止伏四住不伏无明,故言用短。……昔果粗者,体狭位下用短。有余无余众德不备,故言体狭。位在化城不出变易,故言位下。第九解脱止除四住不破无明,又八十年寿前不过恒沙,后不倍上数,故名用短。(《法华玄义》卷一下) 相对以前的声闻、缘觉与菩萨乘三教,《法华经》所讲的一乘法,因、果倶属“体广位高用长”。他说: “今因体广位高用长者,会三为一收束万善,故言体广。不止界内无碍道中行,出于界外行菩萨道,故言位高。无碍伏惑不止四住,进伏无明,故用长。……今果三义妙者,体广位高用长。体备万德,众善普会,故言体广。位至宝所,故言位高,断五住惑,神通延寿,利益众生,故言用长。……即是一乘因果之法妙也。(同上) 法云,在佛教史上以成实论师著称,但在《法华经》的研究史上确实是重要人物。据《法华经传记》卷二,他年幼时就已熟习《法华》,常有瑞应。后来甚至还应梁武帝之请求雨,曾梦文殊讲经。法云撰有《法华经义记》(亦称《法华义疏》),智顗的上述引文即出该书卷一。在他看来,《法华》一乘妙法,“因绝众粗之名,果极唯精之极。”然而,智顗对他这种以“因果”论“妙”的说法给予坚决的否定,“彼作因果六种以判粗妙,又以四一专判妙。今难其粗皆备四一,则昔粗非粗。难其妙全无四一,则今妙非妙。”(同上) 所谓“四一”,是指:行一、教一、人一、理一,也就是“行、教、人、理”在诸教之间或《法华》内部的一致性或一贯性。如果从这四个方面来看,《法华经》以前的佛典未必是粗,而《法华经》也未必是妙[viii]。在智顗看来,法云所讲的“今昔”,并不能简单地从时间的角度理解,《法华经》之前的佛典也可以因果体广、位高、用长。因此,“将今(《法华经》)望昔,昔还是妙。”理解《法华经》所讲的“妙法”,就要打破这种时间上的分别,而要立足于内容上的融会贯通,以“藏通别圆”四教的相互比较去理解。 “妙法”在智顗的笔下,被表现为“圆教”,以“圆”释“妙”。譬如,灌顶在《摩诃止观缘起》里说,什么是圆顿?“闻圆法,起圆信,立圆行,住圆位,以圆功德而自庄严,以圆力用建立众生。”妙法依旧可以是不了义,而圆教则是属于了义。智顗突破了“因果”在时间层面上的内涵,而是从超越时间的实相或本体入手,对《法华经》做出全新的科判与诠释,最终形成中国佛教史上影响深远的解经体例:“五章四释”。 三、智顗的因果六义 中国的大乘佛教普遍提倡“顿悟”,即是对时间的化解或消除。然而,在此“去时间化”的过程中,众生的度化成为佛教修行的终极标准,这并不仅仅是个体的修行,更需要对他人的教化或布施。在智顗看来,《法华经》的根本是“诸法实相”,“自行”“化他”成了一对很重要的概念,由此生发出“权实”“本迹”这两组概念,进而构建智顗自己的“因果六义”。 智顗以“实相”为《法华》之体,特别重视《法华经》所讲的“唯佛与佛乃能究竟诸法实相”,以及经文随后所说的“十如是”。在他看来,《法华经》讲述实相之体是权实并用,完全随顺众生的因缘。他说: 今(《法华》)言实相体,即权而实,离断无谤也;即实而权,离建立谤也。权实即非权实,离异谤也。双照权实遍一切处,离尽谤也。(《法华玄义》卷一上) 《法华经》的权实关系,在智顗的诠释里,一则是指“开权显实”,佛陀给三乘说方便法,旨在引导三乘走向一佛乘,二则是指“发迹显本”,八相成道的释迦牟尼仅是垂迹,其根本久已成佛,已度无量众生,以地涌菩萨护持《法华经》为证。如何处理自己修行与度化众生的关系?释迦牟尼在《法华经》里已经给出了答案,所以,灌顶在整理智顗的《法华经》讲稿时就说:“今经体者,体化他之权实即是自行之权实,如垢衣内身实是长者;体自行化他之权实,即是自行之权实,如衣内系珠即无价宝也;自行之权即自行之实,如一切世间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法华玄义》卷一上)也就是说,自己平常的修行是趣向成佛的修行,度化众生亦是成佛的修行,自行、化他不一不异,皆是实相(空相、无我相)的示现。在这样的思路中间,释迦牟尼在《法华经》里就有“本门”与“迹门”的差别,声闻、缘觉、菩萨乘,乃至一佛乘的因果关系,都不过是实相的迹象,各有自己在时间层面上的因果关系,却忽略了他们在整体上、根本上的一致性。 因此,在智顗看来,《法华经》的根本宗旨是“佛自行因果”。他说,“诸经明佛往昔所行因果,悉皆被拂,咸是方便,非今经之宗要。取意为言,因穷久远之实修,果穷久远之实证。如此之因竖高七种方便,横包十法界法。初修此实相之行,名为佛因;道场所得,名为佛果。但可以智知,不可以言具。”(《法华玄义》卷一上)在他批驳了法云的“因果六义”以后,智顗还进一步提出自己的“因果六义”: 因具三义者,一法界具九法界,名体广;九法界即佛法界,名位高;十法界即空即假即中,名用长。即一而论三,即三而论一,非各异亦非横亦非一,故称妙也。果体具三义者,体遍一切处,名体广;久已成佛,久远久远名位高;从本垂迹,过现未来三世益物,名用长。是为因果六义。(《法华玄义》卷二上) 智顗在此说明的“因果六义”,实际上已经打破了体之广狭、位之高下、用之长短,而是达到了“十界互具”“本迹不二”的境界,完全摆脱了时间上相续或断裂、转变的因果关系。 在智顗的眼里,法云的《法华义记》是当时最为重要的一部经疏,“古今诸释,以光宅为长……今先难光宅,余者望风。”法云讲经的核心是他的“因果六义”以及由此而起的科判结构。法云认为,《法华经》的正文部分,可以分成前后两段:从《方便品》到《安乐行品》前半部分,属于“开三显一,以明因义”,说明成佛之因;从《安乐行品》后半部分到《分别功德品》的前十九行偈,属于“开近显远,以明果义”[ix],说明真正的成佛之果。在此之前为序分,在此之后为流通分。法云的这种科判,以成佛的因果为主线。对此,智顗基本上是全盘接受,他说,《法华经》的宗旨是“佛自行因果”。因此,智顗在讲经时保留了这样一种三分的科判。不过,智顗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本迹二经”的分法:从《序品》至《安乐行品》,为迹门;从《从地踊出品》到经末,为本门。本、迹二门,各有序、正、流通三分。如此一来,一部《法华经》也就成了“本迹二经”。 从传统的三分法,发展到智顗的“二经六分”,这是南北朝《法华经》解经的重大变化。一方面,这种解法保留了以“成佛因果”为《法华经》主体的传统理解,另一方面,智顗以“本迹”代替“远近”,超越了因果关系所隐含的时间关系,使之超越了修行的层面而达到诸法实相的高度。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智顗讲经为何要有“辨体”与“明宗”的区别。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时间是我们的心分别未来与过去的产物,而且,时间的变化从来就是单向度的发展,几乎没有人说能够回到过去的场景。因果关系,就此发生于这种今昔的变化之中。时间的这种缘起空性,也就构成了因果关系的实相。只要还在时间的维度,因果的变化始终是在验证“诸行无常”。只有超越了这种时间关系,才会有恒常的成佛境界。智顗以本门与迹门的不二,示现了佛陀的实相。 从竺道生开始,以因果关系理解《法华经》,发展到智顗以本迹关系诠释《法华经》,促使智顗的讲经有了全新的思想内容与体系结构,在内容上出现了“本迹十妙”的理论体系,极大地丰富了中国佛学对佛陀境界的理解与想象,在形式上则形成了“五章四释”的解经体例,特色鲜明,影响深远。限于篇幅,本文重点介绍在此出现的解经体例。 四、智顗的五章四释 南宋时期的志磐在《佛祖统纪》里说,智顗“贯五章以解首题,分四释以消文句”、“以五义释经题,四释消文句”[x]。五章,是指释名、辨体、明宗、论用、判教,是智顗解释佛经题目的方法,在《法华玄义》里运用得淋漓尽致。这种方法从总体上解说佛经的思想义理,通常也称“五重玄义”。四释,是指因缘释、约教释、本迹释、观心释,是智顗解释佛经章句的方法,缘此而成天台宗的“文句”或“文疏”,如《法华文句》《维摩罗诘经文疏》。所以,智顗对《法华经》的完整讲解,应该包括《玄义》与《文句》两部分。 “四释”是智顗注释经文的方法,通常也称“四意消文”。因缘释,是解释说法的机缘,既包括众生的根机,也包括说法的时机。在他看来,诸佛菩萨的讲经说法,与众生自身的机缘密切相关,彼此相互感应。约教释,或作“依教释”,是智顗从“藏通别圆”的判教理论出发解释经文。虽然他把所有的佛经分成四个层次,三藏教、通教、别教与圆教,但是,同一部佛经的经文有可能对应不同层次的佛法境界,展示佛陀应机设教的特点。本迹释,是从本门、迹门两个层面解释经文。智顗援引僧肇的观点说,“非本无以垂迹,非迹无以显本”,强调要透过文字的表象去把握经文的真实意义。智顗以“本迹”解释佛经,更多的会讲成佛的因果。而在实际的讲解中,他还会从“理事、理教、教行、体用、权实、已今”六个方面区分不同类型的本迹关系[xi]。哲学思辨色彩很浓的“本迹释”,修行者若不能很好把握,便会反受其害,犹如穷人“日夜数他宝,自无半钱分”。因此,智顗主张,学习佛典最重要是“但观己心”。观心释,便是从自己的观心实践出发去印证经文。 “四释”之中,因缘释、约教释,重在疏通经文的文字相;本迹释、观心释,则是诠释经文之中的真实义、究竟义。解经的目的乃在于“辨体”“明宗”,把握佛典的思想宗旨。由于“四意消文”需要紧扣原文,对于解释者而言,毕竟是一种束缚。因此,“五重玄义”更能体现智顗的解经特色。在他讲解《法华经》时,《法华玄义》像是智顗整个《法华经》研究的序言或导读,不拘形式,汪洋恣肆,《法华文句》则是逐字逐句解释经文,相对拘谨。 释名,是智顗解经的第一章。狭义的说法是解释经题,《法华玄义》亦称《法华经题玄义》;广义的说法,可以通论理事、教行、因果等佛法名相。《法华玄义》的大部分篇幅是解释“妙法莲花经”五字,他的“正解妙法莲花”,实质上是略说、广说“妙义”。在广说时,智顗先依《华严经》“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分别解释众生法、佛法及心法。然后再从“通别”两个层次说明“妙”的含义。通释妙义,是指相待妙与绝待妙;别释妙义,是《法华玄义》的重中之重。智顗演算了《法华经》一百二十重妙义之后,重点解说“迹门十妙”与“本门十妙”。迹门十妙是指境妙、智妙、行妙、位妙、三法妙、感应妙、神通妙、说法妙、眷属妙、功德利益妙,本门十妙是指本因妙、本果妙、本国土妙、本感应妙、本神通妙、本说法妙、本眷属妙、本涅槃妙、本寿命妙、本利益妙。这部分内容,占了《法华玄义》的绝大部分篇幅。该书共十卷,“释名”一章是从卷一下的中间到卷八上的中间,自卷八上中间至结束,则包括“辨体”“明宗”“论用”和“释教相”四大章。 辨体、明宗,是智顗解经的第二、三章。“正显经体,直辨真性”(《法华玄义》卷八上),是想说明经文的主体、实质。在他看来,《法华经》是以诸法实相为体。宗是宗致、宗要,被认为是“修行之喉衿,显体之要蹊,如梁柱持屋、结网纲维,提维则目动,梁安则桷存”(《法华玄义》卷九下),也就是佛经的脉络、归趣,重在修行实践。在他看来,《法华经》以佛自行因果为宗。 论用、判教,是智顗解经的第四、五章。用是力用,佛经的胜用,展示“如来之妙能”(《法华玄义》卷九下),他认为,《法华经》以“断疑生信”为用。判释教相,是比较佛陀所说的各种经教,研详去取。这种比较的结果,则是确立《法华经》至高无上的圆教地位。“五重玄义”起到了注释经文的导论作用,所谓“开题”,智顗以此方式解读各部佛经。 现在保留下来的讲经文字,智顗对每部佛经都有五重玄义的概括。譬如,《维摩诘经》是他晚年最花精力的一部佛典,亦以五章诠释:以不思议人法为名,以一真性解脱为体,以佛国因果为宗,以权实析伏摄受为用,以带偏显圆为教相。名、体、宗、用、教,这套解经体例遂成智顗发挥自己佛学思想的重要形式。 五、小结:五重玄义的影响 在《法华经》的罗什译本出现以后,从罗什弟子的注经,到智顗的《法华玄义》与《法华文句》,对《法华经》的解读,在南北朝发生了许多变化:理论焦点从以“真慧”为体变为以“实相”为体,从以“因果”为重点转到以“本迹”主轴,最终形成智顗“五章四释”的解经体例。尤其是五重玄义出现以后,逐渐成了中国佛教徒解读佛经的常用模式。 与智顗几乎是同时代的吉藏,对《法华经》研究很多,留下《法华义疏》(十二卷)[xii]、《法华统略》(六卷)、《法华游意》(一卷)、《法华论疏》(三卷)、《法华玄论》(十卷)等多部著作。其解经体例常与五重玄义相通,譬如,《法华玄论》开篇即讲,“玄义有六重:一弘经方法,二大意,三释名,四立宗,五决疑,六随文释义。”显然,吉藏是把“开题”与“释文”合在一起了。而在吉藏其他的解经著述里,这种现象也很常见。譬如,《涅槃经游意》里,解经体例与五重玄义几乎如出一辙。他说:“今于此经初且为六段:一大意,二宗旨,三释名,四辨体,五明用,六料简。”这个解经体例,甚至还被沿用到佛教概念的释义上。譬如,吉藏在《大品游意》里说,“般若义有五重:第一释名,第二辨宗,第三会教,第四明缘起,第五出部傥也。……第二辨宗体有五重:第一明体,第二明宗,第三简因果,第四明长短,第五辨远近。” 越到后来,这种体例的影响越大。譬如,元晓撰写《法华宗要》,虽然将《法华经》判为“不了义”,但其解经的体例,不过是智顗解法的综合。元晓说,“将欲解释此经,略开六门分别。”所谓“六门”,即指:述大意、辨经宗、明诠用、释题名、显教摄、消文义[xiii]。这是五重玄义与随文释义的拼接,把智顗的辨体、明宗合为“辨经宗”,增加“述大意”这一部分。 元晓此文,恰好证明了天台智顗思想跨越宗派的影响力,说明智顗的解经体例,是中国佛教史上一件特别重要的大事。考察南北朝《法华经》解经体例的演变,能加深我们对中国佛教自身创造力的认识。
注释: [i]智顗:《法华玄义》卷一下“别解五章” [ii]参见吉藏《三论玄义》的记载。慧观五时教是指:一、三乘别教(四谛、十二因缘、六度),二、三乘通教(指般若经典),三、抑扬教(指《维摩诘经》等回小向大的经典),四、同归教,五、常住教。 [iii]参见蓝日昌《六朝判教论的发展与演变》,第三章“判教论诤的肇始”。 [iv]凡说四种法轮:一者善净法轮,谓始说一善,乃至四空,令去三涂之秽,故谓之净。二者方便法轮,谓以无漏道品,得二涅槃,谓之方便。三者真实法轮,谓破三之伪,成一之美,谓之真实。四者无余法轮,斯则会归之谈,乃说常住妙旨,谓无余也。”载竺道生《法华经疏》卷上。 [v]智顗终其一生,虽未留下《涅槃经》的讲稿,但在灌顶的著作里,《涅槃经》的玄义与注疏是极重要的部分。 [vi]僧官之始,并不始于慧基,而在姚秦或北魏初期。不过,《高僧传》以南朝为正统,忽视北朝的发展。 [vii]“北地师”究竟何指,并不明确。此处很可能是指北方译传世亲《法华经论》的僧人。现存菩提流支、勒那摩提的两个《法华经论》译本,这两位译者的弟子现在常被称为“地论师”,但在地论师中间,《法华经》普遍不受重视。 [viii]智顗对此的批驳,内容繁复,详见《法华玄义》卷一下的结束部分。 [ix]参见营野博史《法华经:永远的菩萨道》,第32页;智顗《法华文句》卷一。 [x]志磐:《佛祖统纪》卷六,载《大正藏》第49册,第178页上、第186页上。 [xi]本迹六义,详见《法华玄义》卷七上:“本者理本,即是实相,一究竟道,迹者除诸法实相,其余种种皆名为迹;又理之与事,皆名为本,说理说事皆名教迹也;又理事之教皆名为本,禀教修行名为迹,如人依处则有行迹,寻迹得处也;又行能证体,体为本,依体起用,用为迹;又实得体用名为本,权施体用名为迹;又今日所显者为本,先来已说者为迹。”载《大正藏》第33册,第764页中。 [xii]在南北朝还有多位僧人撰有《法华义疏》,与此同名。主要包括:竺法崇著《法华义疏》四卷(见《高僧传》);释昙影在罗什译出《法华经》后,著《法华义疏》四卷。在吉藏的撰述里,还有“经疏”与“论疏”的差别。“义疏”与“义记”颇相似,通常都是讲经的记录。譬如,南朝讲授《涅槃经》成风,宝林、慧静、僧锐、法瑶等各制“义疏”。萧衍自讲此经,制成《涅槃讲疏》,令光宅法云宣讲立制。慧远著名《涅槃义记》十卷。当时还出现了“玄义”“玄论”这样的说法,主要侧重于开题、大意。现在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弄清楚,哪些是梳理《法华经》思想大意的著作,哪些是当时讲解《法华经》思想内容的讲记。 [xiii]与此类似,窥基《法华玄赞》亦分六门:1叙经缘起,2明宗旨,3明经品得名,4明品废立,5彰品次第,6释经本文。并说,“一乘之义是经宗”,以五门分别:1出体性,2释名字,3明说意,4彰差别,5问答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