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纳及其《艺术哲学》

《艺术哲学》是丹纳在巴黎美术学校教学时的讲稿辑录，书本内容囊括他五年间的教习知识，共五编，讲述了两个核心观点：1.艺术的产生由时代、种族和环境三要素决定。2.理想中的艺术应该满足特征重要的程度、特征有益的程度、特征的集中程度三个要求。丹纳具体运用实证主义研究方法，严格按照其思想要义“从历史出发而不从主义出发，不是提出一套法则叫人接受，只是证明一些规律”[1](P33)进行理论阐发，是实证主义研究移植文学论述的成功典范。

丹纳（Taine）是法国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和历史家，出生于律师之家，从小衣食无忧，丰富的物质生活为他的求学之路铺平了道路。书写《艺术哲学》之前，丹纳已游历过许多国家，广博的见识和丰富的阅读经验成为《艺术哲学》论证的养料。

实证主义研究方法受到丹纳的推崇。其主要受19世纪西方的自然科学的盛潮则影响，也就是细胞学说、能量守恒定律、达尔文进化论三大发现带来的近代西方实验科学的浪潮。丹纳以实证主义研究方法研究艺术，对艺术本质的探讨不再纠缠于各种概念定义，而是从事实出发探求规律。同实证主义运动代表人物孔德一样，丹纳将抽象思辨方法的哲学体系作为自己的对立面，要求每—步推断必有结实的实践基础[2]，为论证“三要素决定论”的正确性，在书中引大量史实，加以详密的讨论，可谓有理有据。

正如丹纳所说，他没有直接对艺术下定义，而是根据事实经验设定立场展开对艺术本质的讨论。本书开篇，他即申明：“我的方法的出发点是在于认定一件艺术品不是孤立的，在于找出艺术品所丛书的，并且能够解释艺术品的总体。”[3](P24)艺术品孤立与否的问题相比于艺术是什么的问题显然更易于回答，这也是实证主义研究的特点之一：在反叛形而上学的过程中建立[4]，可以说丹纳在书中所下的任何一个结论都有大量的史实做支撑。

就艺术品是否孤立这一问题，文学领域，丹纳以莎士比亚为例，表明在他丰富的艺术作品背后还有许多别的优秀的剧作家；绘画领域，则以鲁本斯为例，表明其画作风格并非独一无二，由此，丹纳得到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答案：一件艺术品不是孤立的。紧接着，丹纳继续以有待确证的口吻提出：艺术家本身，连同他所产生的全部作品，也不是孤立的。如此推理下去得出结论：艺术家庭本身还包括在一个更广大的总体之内，就是在它周围而趣味和它一致的社会。[5](P26)论及此，丹纳便将论证方向由艺术的产生转到艺术产生的时代风俗上去了。全文的论述方法与此类似，以事实引出观念，再以观念考察事实，以经验和推理为主，阐发事实，寻求艺术内部客观存在的规律。

有关《艺术哲学》的论证方法不再赘述，只消读上一段便可完全理解丹纳在研究艺术问题时以实证主义为媒介严靠自然科学的苦心。

丹纳第一编的艺术思想值得讨论。丹纳认为：美学的第一个和主要的问题是艺术的定义。这是确乎无疑的，要讨论美，首先要确定一个对象，也就是艺术和艺术品，唯有真正的艺术（艺术品）能体现美的理念。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提到：艺术的本质是模仿。丹纳对模仿的定义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两种模仿说有出入，与达芬奇的镜子说相似，他指出，模仿越真实越好，无论是绘画还是文学作品，都要按照现实表现自然风光，再现一个人的神态动作。如若论证止步于此，丹纳便不可能享誉现在的名声，一幅好的画作或一本精彩的小说显然不可能是现实世界的复刻，丹纳也意识到了这一定义的缺陷，并以摄影和法庭的速记作为反例进行反驳，摄影和速记完全挪移了现实情景，然而并不能成为艺术，而有的艺术品专要与事实不符，适当的夸张和扭曲更能凸显艺术的美，由此，丹纳认为，艺术的目的不是完全正确的模仿，艺术应当力求形似的是对象的某些东西而非全部。[6](P44)艺术家改变各个部分的关系，一定是向同一方向改变，而且是有意改变的，目的在于使对象的某一个“主要特征”，也就是艺术家对那个对象所抱的主要观念，显得特别清楚。丹纳对“主要特征”下了定义：它是一件艺术品占主导地位的因素，其他特征都围绕这一特征的构成艺术，“主要特征”决定了艺术最本质的特点。丹纳在书中多次谈及主要特征这一概念，并举了相当多的例子，如绘画人体，人的骨骼和皮肤是其主要特征而非衣物挂饰，联系具体作品论述，真正好的绘画艺术不是对衣物的褶皱进行细致描绘的画作，而是那些肢体动作具有强烈运动感的画作。

关于艺术的定义，丹纳的结论固然是建立在实证的基础上的，然而却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即未明艺术定义却前定了艺术品和非艺术品的选择归类，这便说明，在展开这一问题的论述前，丹纳已就艺术是什么的问题作了回答，这便让人产生他的论证并未做到真正客观而只是对自我前设主观判断的证明的感觉。带着这样的疑惑继续阅读，来到第五编，这一编的内容一定意义上是对上述问题的澄清。作为一位博览群书的评论家，丹纳显然不可能仅以自己的评判标准作为选定艺术品的尺度，这样显得他过于轻率，那么，他是如何解决艺术品的选择问题的呢？

前已提到，丹纳认为艺术品的目的是表现基本的或显著的特征，而艺术家在创作中，需要对基本特征先形成一个观念，然后按照观念改变实物。经过这样改变的物就“与艺术家的观念相符”，便成为“理想的”艺术了。[7](P458)按照丹纳的标准概览西方艺术殿堂，米开朗琪罗的雕塑、鲁本斯和伦勃朗的绘画都陈列于理想艺术的壁橱中。

然而何以一些艺术家的作品被称为杰作，另外一些作品却无人为津呢？艺术家“按照观念改变实物”，不同的艺术家有着不同的“观念”，这是确证无疑的，丹纳认同艺术观念没有等级之分这一点，然而不同观念下产生的艺术品却有着不同的价值，而价值大小的判定由鉴赏家和群众来决定。在丹纳看来，一个时代的特质固然使这一时代的人偏好具有某一种气质的艺术，然而在下一个时代，另外一些偏好又会纠正前一时代的看法，因此，对艺术价值的评判也得到更新，如此经历几代人的鉴赏，真正的艺术便得以确定。对自己所处时代的鉴赏方法，丹纳显得尤其自信，他认为近代批评所用的方法在常识的根据之外加上了科学的根据，鉴赏工作有许多组成成分，如艺术家所处时代、环境以及他的种族特性，因为程序规范，便如实验一样可以复按。[8](P479)

丹纳的论证步骤虽然规范，却始终没有触及最根本的问题，即艺术和非艺术的分野。20世纪60年代，美学界就艺术定义的问题发生过一场争论，如何区分日常生活用品和艺术品，什么是美？一系列的争论使沉潜于艺术史中的美本质的概念浮于表面，事实上，在这之前，谈论艺术的评论家一直是按照“艺术家”的眼光选定艺术品，而这艺术品的入选标准便是丹纳所说的符合时代观念的“理想艺术”。后现代审美的到来打破了陈规，后现代艺术的兴起与二战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进入消费狂欢的时代有关，艺术审美日常化的风潮首先在经济高度发达的美国产生引人注目的反响。[9]然而后现代派只是就艺术定义的问题提出疑惑，却没有做出很好的回答。回到丹纳的叙述话语中，当代艺术界关于艺术的争辩或许无法从《艺术哲学》中得到答案，然而其为追寻艺术的脚步作出的努力却值得赞赏，无论是就艺术本质提出的“主要特征”概念，还是群众与鉴赏家所具有的天然审美话语权，都有独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