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语言背后就是一个世界,一个人的死亡就意味着世界的消亡

译者按:这是《讣告》一书作者安·罗今年写的最新两篇讣告,分别刊于2022年3月5日和3月12日《经济学人》讣告专栏。卡尔德龙的故事与《讣告》中最后一个说埃雅克语的人玛丽·史密斯互相呼应,沙恩·沃恩的故事又和《讣告》里最伟大的板球击球手唐纳德·布莱德曼、板球比赛改造者克里·帕克形成互文。两篇讣告未经经济学人授权,仅供学习交流,严禁用于商业用途。
克里斯蒂娜·卡尔德龙Cristina Calderón
克里斯蒂娜·卡尔德龙,最后一个纯种的火地岛亚格汉人,逝于2022年2月16日,终年93岁。
一次突袭或一种致命病毒,就能迅速毁灭一种语言、一种文化和一个民族的独立意识。但更多时候,它是一个缓慢衰落的过程,历经数十年或几百年,由混血和漠视造成。外来的现代生活方式被证明更具吸引力;旧传统似乎显得原始落后,甚至令人羞于启齿;孩子们拒绝学说这门复杂的语言。文化就这样消亡了,连同消失的还有那个其他人所不知道的世界。
克里斯蒂娜·卡尔德龙,是她所属的世界,那些居住在南美洲最南端暴风雨肆虐的火地岛亚格汉人的最后代表。她是最后那个人,还记得族人乘树皮独木舟出海,向南划行穿过比格尔海峡,他们裸露的身体涂满海豹油脂,以抵御严寒。她记得自己曾坐小舟去狩猎,学会了用石块攻击海鸥雏鸟而不心怀内疚。因为上帝(Watauineiwa)造物就是让这些鸟儿被人食用,正如她祖父被一个“西班牙佬”击中腹部时,上帝决意带走他一样。划过浮冰时,出于尊重,她要么避免直视鸟儿,要么把脸涂黑,因为它们聪慧如人。在森林里,她跑得飞快,因为那里住着一个巨大的猿人“汉努斯”(Hannus)。她穿的鞋是用原驼(像美洲驼的一种动物)的皮毛做的,吃的食物是用海豹油煮熟的浆果,那可是一种美味佳肴。
亚格汉人是两栖生活的民族,一半时间生活在海上,靠捕食水獭和鱼为生,一半时间在陆地上,从事剪羊毛营生,住在用木板和瓦楞铁皮搭建的小屋(akalis)里。她就出生在这样一间小屋,原名叫Lanixweliskipa,她丈夫叫Akacexanincis,这对亚格汉夫妇早已改名为卡门·哈尔班和胡安·卡尔德龙。这样白人就不会嘲笑他们了。19世纪中叶查尔斯·达尔文来访时,亚格汉族大约有3000人。到1928年她出生的时候,大概还有100人,仍然坚守着古老的生活方式。然而,渐渐地,他们开始搬到她在那里长大的贻贝湾巴伊亚梅希约内斯(Bahía Mejillones),过上了更为安定的生活,并以捕捞贝类勉强为生。他们曾到比格尔海峡外的水域出海,在峡湾和冰川之间飞驰掠过,体验过那种粗砺而本真的自由。但永久定居就意味着一点点地死亡。
在她漫长的一生中——六岁时就成了孤儿,共有三个伴侣,失去了患肺病的最佳伴侣,生了九个孩子,其中两个夭折——她的族人被智利政府挤压到一个越来越逼仄的空间,最终定居在威廉姆斯港附近的维拉乌基卡(Villa Ukika)。他们虽然住上了更好的房子,但仅作为一支残余的部族存在于世。如今,在大约50名依然健在的亚格汉人中,“克里斯蒂娜祖母”是最后一个血统纯正的亚格汉人。
最后的亚格汉人
因此,她成了世人强烈猎奇欲的对象。记者们找到她,在她编织袜子作为其主要收入来源,或顶着无尽狂风去采摘蔺草编织传统的篮子时,尾随着这位穿着厚厚的羊毛绑腿裤和羊毛开衫的矮胖女人。作为最后的亚格汉人,她孑然一身,有时显得那么脆弱。但外表往往具有迷惑性。正如她顽强地经受住暴风雨的摧残一样,她也在奋力将她的语言和文化传承下去。
在她九岁前,她只说亚格汉语。那是一门博大的语言,19世纪时托马斯·布里奇斯将其编纂成32400个词汇。许多词汇是亚格汉人生活的缩影:lan tashata是指来自南方的猛烈的冬季风暴,裹挟着雪花,在她出生的那个晚上吹袭;tuock-olla是指雇人雕刻骨头来制作矛头的行为。有些词又非常简洁,甚至能捕捉到其他语言所无法表达的那种微妙感觉:mamihlapinatapai表示“两个人之间眼神一瞥,每个人都希望对方能开始做彼此都想去做但谁都没有勇气去做的事”。而她自己最喜欢的则是两个最简单的词:januja(月亮)和lamp(太阳)。
布里奇斯之前,没有人试着将这些词汇写下来;因为这个族群没有读写能力。而且在她承担起这项重任之前,也没人再作出努力来记录这门语言。她和孙女克里斯蒂娜·扎拉加,花费数年时间编纂一本亚格汉语—西班牙语词典,举办语言学习班,并进行录音,在录音带里,她说着这门优美动听的语言。2005年,她还出版了一本亚格汉人神话故事书。虽然她的家族现在都是混血,最年轻的家族成员对学习这门语言也丝毫没有兴趣,但他们鼓励她,因为她仍然是这个族群的核心,传递着亚格汉人的薪火。
她并不假装认为过去很完美。生活一直艰辛茹苦,他们身处如此遥远、几乎接近南极洲的南方。那还是一个未开化的原始社会。男人和女人本应平等,但她15岁时就被迫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很多岁且自己一点都不了解的男人。当她提出抗议时,人们跟她说,婚姻是唯一能够保障她过上衣食无忧和安稳生活的东西;她信以为真,因为她记得一个未婚的阿姨和姐姐常常衣不蔽体。
不过,亚格汉部落多少还算是民主社会。没有酋长。也没有任何教化,除了匍匐在萨满教巫师脚下;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除了成人礼和葬礼的轮回。她珍藏着父亲的一张照片,照片上,年轻时的父亲英俊潇洒,身着丧服,脸上涂着彩绘,戴着用野鹅羽毛做的纯白头饰。这样的事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到了垂暮之年,她住在智利政府送给她的漂亮的白色木屋里,坐在一堆钩针垫子上编织东西。亚格汉人被压制多年之后,政府现在宣称她是智利的“国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称赞她为全人类的珍宝。她还在编织篮子,并给人展示编篮子的方法。她给后人留下了保存在录音带上的语言和图书馆里的书籍。实际上,她没什么可以再做的了。当她眺望窗外那边的比格尔海峡时,她依然看见树皮独木舟朦胧的影子,正从水面上起航。■
译于2022年3月6日—10日

沙恩·沃恩 Shane Warne
沙恩·沃恩,澳大利亚板球运动员、史上最佳腿部旋转投球手,逝于2022年3月4日,终年52岁。
如果有人邀请沙恩·沃恩去一家高级餐馆吃饭,也许他会告诉他们这没多大意思。一个白面包芝士三明治或一袋薯片就能让他称心如意。就美食而言,意大利肉酱面是他能接受的极限。而且,没有什么美食能胜过在小摊上买的热乎乎的馅饼,他可以在三十秒内狼吞虎咽,一扫而光,酱汁免不了顺着他的下巴流淌下来,滴得外套上到处都是。
他也喝酒。除了卡斯尔梅恩、福士和其他爱国品牌啤酒,冬季在英格兰时,只要一找到小酒馆,他就得喝上几杯英国啤酒。这些啤酒确实让他长胖了。他抽起烟来,像根烟囱,天刚亮就噗噗冒烟。“吃,喝,玩乐!”是他的信条,他寻欢作乐的新闻充斥坊间,令花边小报津津乐道。“两杯酒下肚,再找两个小妞”,他的自传以这样一句话开篇,本来它应该用几句话开头的。
不过,他一踏入板球场,就把这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仿佛有人在他身后关上了大门。这位花花公子唯一的痕迹,是用双氧水染过的头发、粗壮的腰围和性感地解开扣子的球衣,以及当他把击球手淘汰出局时欣喜若狂的欢庆场面。这样的场景数不胜数:在国际板球赛中击中708个三柱球,在国际性单日比赛中击中293个三柱球,平均每人只得25.5分。他的某些技法出类拔萃,比如在1992年对阵当时强大的西印度群岛的比赛中,他以7投56中的成绩获胜;1994年对英格兰的比赛中,则以8投71中胜出。也许最甜蜜的时刻,是在墨尔本主场举行的国际板球赛,他成为第一个打进700个三柱球的投球手;那时,他一跃而起,绕着场地飞奔,好像发了疯一样。
他是一个技艺高超的腿部旋转投球手,这是他的秘密,一个公开的秘密。在一个绝大多数人的投球都趋向于又快又狠的风格的时代,他的投球则缓慢、巧妙而狡诈。而他使之变得更慢:缓步走向投球线,向前加快两步,若无其事地把球从左手传到神鬼般的右手上,然后猛地让球突飞出去,球漂移并弹回到击球手的左边,急速旋转,时而又笔直地,击中球门柱或被削给附近的接球手。这种诡计往往难以被人识破,而他有很多办法来加以伪装,投出一个不旋转的低球(滑球),向后旋转的球(花哨球),或者他的手实际上朝向另一个方向(一个不诚实的家伙,被英国喜剧《老太啦啦队》称为“变向曲线球”)。他最喜欢打的是下旋球,在拇指和食指一挥间投出,从他手中飞出去,又快又低地滑出球场。令他最开心的事,不是击毁门柱,而是击球手一脸懵逼的表情,就像他1993年第一次参加对英格兰的“灰烬杯”板球赛,用他投出的第一个球,一个上好的沃恩式腿部旋转反弹球,一个“世纪之球”,骗过了迈克·盖廷,盖廷离开球场时,一个劲儿地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金毛炸弹
他还有其他杀手锏。他是一个战略家,提前就布局好了六个球的打法,同时也是心理学家,总是想方设法使击球手感到不安。(在球场外,他则摇身变成一个高水平的扑克玩家。)板球既是一种激烈的团体对抗比赛,也是两个人之间的对决。投球时,他会运用大量令人不安的心理战术,引诱对手离开击球区界线,或使其以为会发生什么特别之事,即便根本没有什么事。辱骂,或不经意的嘲弄,也信手拈来,他喜欢这样,即使他被反唇相讥。“来吧,你知道你想要啥!”他会对一个被激怒而猛挥球棒的击球手说。或是对一名因神经紧张而一蹶不振的球员说,“这一刻我早已等待多时!”唯有那些击球手才能常常令他深感懊恼:西印度群岛的布莱恩·拉拉、英格兰的凯文·皮特森和印度的萨钦·泰杜尔卡,对这些人他都无比敬重——至少在球场外。
他对自己成为一名板球运动员,多少有点意外。他小时候玩过一点板球,意识到自己有双强壮有力的手和手腕,很适合做一个投旋转球的投球手,这是擅长运动的爸爸妈妈送给他的礼物。但在青少年时期,他最想做的是踢澳式橄榄球,就因为一些球星能够开法拉利,戴耳钉。(后来他这两样东西全有了,法拉利只是众多豪车中的一辆而已。)是克里·帕克于1977年创办的世界职业板球大赛向他证明了,板球一样也可以很酷。
进入国家队,他起先打得很吃力,在对印度的头两次板球赛中表现不佳。他尚未做好准备。但在1993年至1998年间,经国家板球协会的特里·詹纳的严格训练和节食控制之后,他的投球才渐入佳境。此后虽也有过起伏,但他的职业生涯平均成绩异常出色。除了投球,他的击球也毫不逊色,打出了6919的一流得分,他还是个极佳的外野手,尤其是在近距离的外场防守中。《威斯登板球年鉴》将他列为20世纪最伟大的五位板球运动员之一,与唐·布莱德曼和加菲尔德·索伯斯齐名,并且是其中唯一的投球手。
球场外,他的丑闻不断,包括1994年接受一家印度博彩公司的钱以提供赛前信息,发些露骨的话,与脱星滚床单,以及就在2003年世界杯前夕,他未能通过药检。这些失误让他失去了担任澳大利亚国家队队长的机会。这是一个耻辱,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一流的激励者,无论是从他担任队长的国际性单日比赛,还是从他自豪地带领汉普郡队和拉贾斯坦皇家队这两支球队赢得胜利来看都是如此。
他的粉丝军团和他同甘共苦,对他忠贞不渝。沃恩为澳大利亚板球运动付出了一切。在他那副高傲的超凡个人魅力的外表下——差点就将伊丽莎白·赫莉勾引到手,成为他的新娘——他还是一个友善而平凡的家伙,最喜欢吃的是维吉麦黑酱吐司,从不拒绝粉丝的签名要求,一生也从未完成过一本书。看到自己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不免让人飘飘然,但他并不需要这种名声。他打板球是因为自己和别人都乐在其中。2007年,他从国际比赛中退役(终于逃脱了那帮傻瓜),为如今的比赛被视为一份工作和一门生意而扼腕叹息,虽然他和其他人一样从中获利不少。像他这样的人,真正的艺人,现在似乎没有立足之地了。他犯过错,当然,也犯过傻,但那是因为他只不过是凡人,并不比其他人优秀。除了在一件事情上。■
译于2022年3月17日—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