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家之冠”周邦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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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可抒/文
周邦彦字美成,晚号清真居士,北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
邦彦文章极好,年轻时即以一篇七千余字的《汴都赋》献给宋神宗,观者无不惊异,从而名噪一时。《汴都赋》是一篇模仿《两都赋》、《二京赋》的大赋,其中很多古文奇字,据说宋神宗命群臣当堂朗诵,宰相因惧怕其中难字而将赋文向下传,直至尚书右丞李清臣实在推脱不过,只好迎难而上,遇到不认识的字便读其偏旁,方才含混过关。邦彦学问之深可见一斑。
不仅文章黼黻,邦彦也很精通音律,曾被宋徽宗任命为大晟乐府提举,专门负责乐府之事。当然,博学多能的周邦彦还是以作词的成就最为世人所称道,《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他为“词家之冠”,王国维先生更是将他誉为“词中老杜”。
周邦彦的词学成就有多高呢?清代著名词家周济编选《宋四家词选》,推出周邦彦、辛弃疾、王沂孙、吴文英为宋词的四位领军人物,这其中,他赞扬辛弃疾的沉着痛快、王沂孙的工雅切理、吴文英的奇思壮采,惟有周邦彦是万象皆美的集大成者。
诚然,周济奉行的是常州词派的理论体系,故此一般读者所熟知的苏轼、秦观、陆游等宋词大家都屈居于周辛王吴四家之下,这似乎与许多读者心中的认知不太相符,然而,周济是在综合考量了各位词家的全部作品,一并较量其情志寄托、技法风格、社会意义、旨趣气象等多个方面才得到的这个结果,换言之,周济所看重的并不是仅仅几篇名作的艺术成就,而是考察词人的综合能力,对其词学作出整体性考量。
从这个角度来讲,随着词学的不断发展,有了前人的种种经验总结,后来者便更容易融会贯通,使技艺更加臻于完满,从而居前人之上。朱彝尊就敏锐地提出:“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这是很有见地的看法。故此,清代词家大多更注重南宋词,认为它们比北宋词发展得更加完备、成熟。在这样的认识下,我们看到,周济所推崇的四大家之中,辛王吴三家都是南宋词人,惟有周邦彦是北宋词人,这是难能可贵的;词界也往往以周邦彦与南宋诸家并举,并认为他有“结北开南”之功,这其实是在说,周邦彦是最早一位将词学推至浑厚醇雅的新境界的宋词大家。
历代专业的词家对周邦彦都极其偏爱,那么,在实际的传播中情况又是如何呢?当代王兆鹏先生曾对宋代词人进行了细致的定量分析,通过对存词名次、版本名次、品评名次、研究名次、历代词选入选名次等多方面数据的综合考量,确定出辛弃疾、苏轼、周邦彦、姜夔为前四名。这是一份很有说服力的榜单,它是专业读者与一般读者审美喜好的综合体现。
确实,抛开那些布局谋篇、神采气韵等专业分析不谈,周邦彦的名句也早已深入人心。比如“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体贴入微,春风得意,写出情人欢会之妙;“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粘缠不已,难舍难离,写出情丝难断之痴;“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心性天然,灵动偶发,写出景致清赏之雅;“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有情有义,独立潇洒,写出心境盎然之韵……早在南宋时,诗人陈郁便感慨道:“周邦彦字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侩妓女知美成词为可爱。”足见周邦彦词作的受众之广。
周邦彦是如此重要的一位词家,研究者也不在少数,然而,在他身上却仍有许多未解之谜。譬如说,他究竟是哪里人?他年轻时的行踪如何?为什么会游历如此之丰富?他何时成婚?为何有如此多伤情离别?他的叔叔周邠与苏轼交情极深,一度同在钱塘,时有唱和,苏轼又素来喜欢提拔后进,却为何与周邦彦毫无交集?……
确实,我们喜欢周邦彦的词作,并不必一定要去了解他的生平,然而,一位诗人独特的经历必然会深深地影响他的作品,更何况,从词作中寻找蛛丝马迹,进而渐渐地完善诗人的历程,本来也是阅读诗词最大的乐趣之一。有关周邦彦的史料并不很多,且其中鱼龙混杂,真伪纠缠,他的词作就成了最切真的第一手资料。关于周邦彦的生平,薛瑞生有《周邦彦别传》,考据最详,王国维有《清真先生遗事》,陈思有《清真居士年谱》,罗忼烈有《清真年表》,他人亦有研究文章若干,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相关史料的挖掘已经近乎完备了,然而,若是以他的词作入手,这其中仍然大有可以探讨的空间,比如《秋蕊香》——
乳鸭池塘水暖,风紧柳花迎面。
午妆粉指印窗眼,曲里长眉翠浅。
问知社日停针线,探新燕。
宝钗落枕梦春远,帘影参差满院。
罗忼烈先生认为“曲里”指妓女聚集之地,若是如此解读,那么这是一首描写妓女生活的作品,立意不高,有寻艳猎奇之嫌,这便又成了周邦彦放浪疏隽的一个旁证,然而,妓女是不需要做女红的,更不必因为“社日停针线”而一起放假,所以这首词所描写的分明是社会底层的针线女工的集体生活。在此处,诗人所用的完全是日常生活的视角,那么,这便不可能是邦彦成年以后的作品,只可能是他少年时与这些女工一起生活,才有了这样自然而纯真的记录。
周邦彦出身贵门,却为何会有如此底层的生活经历呢?相关于此,薛瑞生先生另有一个考证:邦彦并非嫡出,而是妾生之子!那么,再结合这首词以及其它种种,我们便可以继续进行一个大胆的推测:邦彦幼年时并未住在钱塘周家,而是随母亲住在曲巷之中。关于这个结论还有许多旁证,比如邦彦的另一首名作《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众所周知,周家世居钱塘,邦彦也向来以“钱塘周邦彦”自称,却为何此作中又称自己“家住吴门”呢?为了合情,历代学者只好将此处的吴门强解为钱塘,说钱塘亦属三吴之地,亦可称为吴门云云,然而,吴门专指今日之苏州,这是早已约定俗成的固定称谓,遍查典籍,未曾有一人以吴门称呼钱塘,故此,这个解法实在牵强无据。
其实,种种迹象显示,邦彦幼年时并未入钱塘周家,而是随母亲住在吴门,生计并不充裕,年纪轻轻便开始四处奔走,“久作长安旅”便是其中一事。另外,邦彦在旅途中结识秋娘、萧娘等女子,情深意笃,私成金屋却不敢禀告家中老母,便多有长吁短叹,深恨连环难解之情。邦彦少年漂泊,计有十年之久,方才娶妻成家,始得安定,有《玉楼春》——
玉奁收起新妆了,鬓畔斜枝红袅袅。
浅颦轻笑百般宜,试著春衫犹更好。
裁金簇翠天机巧,不称野人簪破帽。
满头聊插片时狂,顿减十年尘土貌。
此作前人多解为歌席赋赠之事,若是如此,女子新妆浅笑尚可理解,诗人却又何必“裁金簇翠天机巧,不称野人簪破帽”地隆重打扮一番呢?其实,词中所写正是邦彦结束漂泊生活而定居成家之事,此事另有“十载归来……今宵幸有、人似月婵娟”等句为证。而邦彦成家之事应在钱塘,此时他已经正式被周家接纳,便离开吴门到钱塘定居,并留下了“凄凉怀故国,朝钟暮鼓,十载红尘,但梦魂迢递,长到吴门”的词句。邦彦定居钱塘的时间大约在熙宁八年前后,当时,他的叔叔周邠刚刚卸下钱塘县令之任而远赴乐清,其座中好友苏轼也于熙宁七年离开钱塘,故此,阴差阳错地,邦彦便错过了与苏轼结识的机会。
成家之后不久,邦彦远赴京师,为太学生,元丰七年,向神宗献上《汴都赋》,从而升为试太学正,由此开始了官宦生涯,之后历任庐州教授、溧水县令、国子主簿、秘书省正字、校书郎、隆德知府、真定知府等职,最后病逝于移知处州途中,获赠正三品宣奉大夫。总的来说,他的后半生较为平稳,而这也使他的词风有了较大的改变,有“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的悠然,有“午睡渐多浓似酒,韶华已入东君手”的从容,有“酒酽未须令客醉,路长终是少人扶”的豁达,有“周郎逸兴,黄帽侵云水”的潇洒。
总之,周邦彦是一位很值得品味、研究的词坛大家,他的作品精雅醇厚,展示出浑化渊妙的境界,是诗词史上当之无愧的一座高峰。他的身世亦有许多耐人探寻之处,邦彦词作中线索不少,若能将之逐一编年,实在是一件很值得且必要的事情。在诸位前贤的研究基础之上,我试着尽量将这些词作按年序进行了大致的排列,不过,尚未完全合榫,亦未敢匆匆系年,只是试图呈现出一些顺序感与秩序感,使每篇词作与其人生阶段暗暗呼应,便成此书。片玉词篇篇皆美,若是再加上词家这些草蛇灰线的心路历程,相信更有蜜里调油般的另一重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