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谈:破画
![](https://img3.doubanio.com/icon/u3177308-2.jpg)
2007 年由弗兰克·德拉邦特执导的电影版《迷雾》是一次精彩的改编,和同名原作小说一样出色。[1]斯蒂芬·金本人就曾盛赞导演:“电影中的每个场景都闪耀着他的正直与勇气。”[2]请注意,当我说“一样出色”的时候,这里的“一样”包括改编上的忠实。电影版《迷雾》对原作小说鲜有改动,大多细节性的润色与调整也是令电影中的情节设计更加令人信服的必要之举,其中就有我举双手赞同的将大卫与阿曼达之间床戏删除的选择。[3]我这篇文章想讨论的是另一处微妙的省略,事关主角大卫·德莱顿的职业。
在电影《迷雾》的开场,当那场可能致使后来所有危机发生的剧烈暴风雨到来之前,大卫·德莱顿正在自己的画室里完成他的电影海报绘制工作。他是个画家,这点与原作小说并没有不同。大卫正在创作的作品实际来自斯蒂芬·金《黑暗之塔》系列小说的一副插图(它看上去和《夺宝奇兵》系列的电影海报非常相似),另一个支架上摆的是1982年约翰·卡朋特的《怪形》电影海报。当夜的暴风雨刮倒了房前的桦树,巨大的树干从屋外破窗而入,捣毁了大卫的心血之作——而大卫原本平静的生活,就像这根捅破海报的树木,顿入生活的背面、直插进海报描绘的奇幻世界。电影此后再未展现任何与大卫画家身份有关的内容。
在原作中,对于大卫画家身份的表现不像电影一样“开门见山”,出现在比较靠后(在超市守第一夜的当晚)的位置,并伴有一段挫折的回忆。大意是大卫画画属于子承父业,但始终不及父亲的成就。在艺术上不得志,但在商业上,他通过画海报、小说插画乃至广告,却挣了不少钱。有一次,他开了个个人画展,其中一副被他标为非卖品的得意之作被人看中并出高价收购,他始终不同意。但后来他意识到,这幅心水之作其实仍然只是一件“完美的广告作品”,在认清了自己的局限后他毅然出售了自己的这幅“非卖品”。回忆完结。这段插叙不算长,但也不像电影中对于大卫画家身份的表现那样仅仅只是一次性的蜻蜓点水。但是它仍然使我好奇:为什么在恐怖难眠的超市第一夜,大卫会想起这段挫败的往事,念及个人艺术才能的平庸呢?我在 flomo 里记下了这条笔记,没有写下答案。直到我在阅读斯蒂芬·杰·古尔德的《奇妙的生命》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将古尔德的科普作品和斯蒂芬·金的恐怖小说联系在一起,并不单纯因为我当时正好在同时阅读这两本书的巧合,其中妙不可言的缘分是早被种下的。在《伯吉斯页岩与历史本质》一章中,古尔德写道:
过去五年中,有两本流行小说以达尔文理论为主题。我为之吸引,而且很高兴见到,两者都接受了偶然性的理念,并探讨了它作为达尔文理论的主要后果对人类未来走向的影响。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在对进化更深层含义的理解方面,斯蒂芬·金和库尔特·冯内古特超过了许多科学家。[4]
既然古尔德自己都可以是斯蒂芬·金的拥趸,那么将两者以一种难免牵强的联想结合起来或许也并不未过。在《奇妙的生命》一书中,古尔德批判了从人猿到直立行走的人这一典型的“进步图说”的误导性及其在西方文化中的广泛传播力——所谓一图胜千言。在他的举例中就包括这种阶梯式的“进步图说”在商业广告、幽默插画中的巧妙运用。好,联系到此为止。我并不是要在内容上连接古尔德与斯蒂芬·金或者两人各自在书中的观念与主题(一如古尔德自己在书中所做的),我只是单纯从影响深远的广告图说联想到了《迷雾》中大卫的画家身份以及他终究认清自己只能是一介广告插画师的现实。
如果说,艺术家凭借天赋能直抵事物的本质,那么大卫挫败的理想与成功的事业恰恰意味着被虚假图示所遮蔽的真实——一如我前不久玩过的PS游戏《控制》里人物的台词:“你以为这个房间和房间里的海报就是世界的全部,然而真正的世界远比这庞大和怪异。”现在,暴风雨和被暴风雨刮倒的树木已在海报上戳破了一个洞,那洞通往的是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故事里的角色与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之间只有茫茫一层迷雾之隔。
面对未知,迷雾是人们内心不安与恐惧的外部投射。乳白色的浓雾袭来,它纯白、明亮,完全不反射光线,它吞掉蓝天、遮蔽阳光、阻绝视线,目力所及最多一两个人的间距;它扭曲听觉,在迷雾中,近处的声音有时候听来像来自远方,而远方的声音有时却似乎近在咫尺。在目力难及的情况下,听力的进一步损失无疑是致命的;当浓雾剥夺人类的感官,营造起不安,它也“赠予”全新的体验——可怕的来自异世界的怪物与死亡,一增一减,强化并激发了弱小人类的惶恐与绝望。在原小说设定中,唯一没被迷雾剥夺的可能是嗅觉,“四处飘着由浓雾传来的不自然的微酸味”,主角认为这是迷雾中的怪物没有冒然冲入他们躲居的超市之中的原因所在,禁闭的门窗隔绝了气味,让浓雾里的怪物并未直接发现他们的存在。
这就是《迷雾》主角大卫·德莱顿画家身份之谜的答案。一个失败的艺术尝试者,未抵这个世界的本源,徒留于虚拟广告、海报的错误图示中,直到伪装被戳破,迷雾降临,真相隐匿其后。而作为小说家的斯蒂芬·金一直在努力探索靠近,他曾在《死亡之舞》(Danse Macabre)里这样写道:
我们称恐怖作品为艺术,只是因为它在寻找高于艺术、先于艺术的东西。它在寻找我称之为恐惧压力点的东西。好的恐怖故事会翩翩起舞,直抵你生命的核心……
- 如此同调,在我当前进行中的斯蒂芬·金小说阅读之旅中为数罕见,《迷雾》之前仅有《厄兆》(改编的电影版名为《狂犬惊魂》)可堪比拟。 ↩︎
- 引自斯蒂芬·金2010年版《Danse Macabre》新序言《What's Scary》。 ↩︎
- 斯蒂芬·金在原作《后记》中也这样写道:“我特别不喜欢大卫·德莱顿与阿曼达上床……”。可是他依然没有把它删除,他并没有说明原因,我只能猜想这是出于小说家的敝帚自珍。 ↩︎
- 古尔德在这里提及的斯蒂芬· 金的流行小说是指他出版于 1987年的《The Tommyknockers》,依据金的作品出版年表,我还没读到这部作品,所以对此暂时没有什么想要发表的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