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克尔凯郭尔置于“论反讽概念”开篇的十五个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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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题是论文的核心,如果有人认为论证过程更重要的话——这样的理解当然是无可厚非的,论证的逻辑性和有效性是论证得以成立的必要条件,但不可忽视的是,论证本身已经包含在了论题之中。论题与论证不是在证明的过程中向着终点不断前进的线性过程中过程与终点的相对关系,论题本身是整篇论文的综合,这种综合不仅仅是结论,也包含前提和论证本身,由此而诞生的论文是对论题的扩充,对其进行全面而细致的描绘。就像乐章的主旋律,作画的草稿,结构在一开始就已经奠定,余下工作的是不断地丰富和完整。
基于此,在这里要抛砖引玉,让有志之士把他们对“论反讽概念”的真知灼见也吸引出来,必不可少的是先把自己关于克尔凯郭尔提出的论题的拙见先表述一遍,毕竟如上所述,论题是本书提纲挈领的精华所在,对论题讨论的价值抵得上对无数其他细枝末节不厌其烦追根刨的执念。
1. 苏格拉底与基督的相似之处恰恰在于其不相似之处。
苏格拉底与基督的相似之处在于其人格所产生的效果;而这也正是其不相似之处。这样子说仍旧太过空泛,首先让我对其相似之处展开述说我的想法。现实的有效性对苏格拉底和基督而言都是无意义的,这是他们的相似之处,而这种相似之处都是由他们各自的人格立场奠定的,不同的是他们各自的人格立场本身。简言之,虽然他们各自对现实的立场不同,但这不同的立场导致了同一个结果,即现实在他们面前失去其有效性。
无限绝对的否定性,单就这个描述就知道我在这里要说的是苏格拉底的反讽,奠定了现实在他面前失去了全部的有效性,无论是他走入现实的最深处向各人检验他们的知识(这种检验本身就是让其他人的知识失去其现实有效性的过程),还是最后申辩直至死前,他还是不留余力地在摧毁着城邦(代表城邦的审判团)以及死亡(对死亡的恐惧)的有效性。
苏格拉底藉由反讽这一立场,带着镜子一般的面具,融入现实,但是偷偷地将对立面置入到从具体现实中生长出来的理念之中,从而摧毁其有效性。
基督则是站在圣灵至高无限的立场之上直面现实,因为基督所占有的是一个比现实更高的现实,是所有人最后经由重生和审判后才能触及的实在,所以人世的现实对基督及基督徒而言不过是虚妄。与苏格拉底的无限绝对的否定性恰恰相反,现实在基督面前失去其有效性是因为基督把握了无限绝对的肯定性,即高于现实的无限绝对的雄辩体系。
所以这里产生了这样的命题,苏格拉底和基督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对现实的否定,而其中的不相似之处在于,苏格拉底藉由无限的否定性否定现实,但在这个否定之后他拿不出一个更好的理念来抚慰空虚,他停留在否定之境地;而基督则握有无限绝对的肯定性,在神灵的神圣领域之下,虚妄的现实自然而然地屈服于斯。
2. 色诺芬的苏格拉底拘囿于功用,从未超越经验,从未飞升至理念。
首先我们来柏拉图这里的苏格拉底追寻得是什么样的理念,他孜孜不倦地从身边的具象出发,想要众人从中抽象出什么样的东西。简要游览对话集的话,其答案是自然浮现的,每一次的诘问苏格拉底都设下圈套,把对话导向对什么是“虔诚”,什么是“好(善)”,什么是“美”围绕抽象理念的讨论。这里的理念是绝对性和普遍性的,“美”是绝对的美,“好(善)”也是绝对的善,是超越经验的理念。
而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则将“好”这一概念拉低到了功用的领域,借用克尔凯郭尔的比喻,作为理念的“好(善)”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圆,而沦为功用以后,其不过是多边形的一个浅薄的钝角而已。功用只是相对性的“好”,不具备普遍性,我们说竹篮在装东西的时候比竹筒好用,因为竹篮装的又多又稳,这个情况下竹篮好;但是在盛水的时候,我们又会说竹筒好,因为竹篮漏水,即使竹篮的工艺更复杂,纹理更精致。那归更到底,竹篮和竹筒哪个更好呢?答案只能是相对性的,根据外部环境(使用情况、使用条件、使用者)来确定,但外部条件是永恒变化的,我们无法抓住一个亘古不变的外部条件。这就是功用的相对性,在“庄子”里也有类似的精彩讨论,有人说健硕的树好,健硕的树能产生结实的木料,其反面就是萎靡的树好,因为健硕的树注定会被砍伐,只有萎靡的树因为其木料的无效而能得以生存。这里到底哪种树好呢,健硕的树有其材料的功用,萎靡的树有其无用之用。
真正的理念具有其绝对性,如绝对的善,或者绝对的好,不会因为其材质和形式而脱离。而
功用是善的外在辩证法,是其否定,就其本身而言不过是海市蜃楼,其中无物常驻。功用作为一切的媒介,甚至非功用(庄子的无用之用),恰如没有什么绝对有用,也没有什么绝对无用,绝对的用处只是岁月沧桑中仓促的一个片刻。功用是随环境变化的,而善这一抽象理念是永恒不变的。
所以克尔凯郭尔对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形象是不屑的,而而知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又如何呢?
3. 把色诺芬与柏拉图做一比较,我们就可以看到前者把苏格拉底压得太低,而后者又把他抬得抬高,两者都没有抓住真理。
色诺芬的苏格拉底拘泥于功用,而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则飞升至诗意的抽象境界,但真正的苏格拉底则是永远停留于现实之上,理念之下的世界。
色诺芬的部分在此不再赘述,在柏拉图对话集中,苏格拉底自己登场的环节对话的最后总是无物留存(比如对虔诚是什么的讨论最后什么结论都得不到,对什么是正义的讨论也没有得到积极的结论),但是在有些柏拉图化身的苏格拉底对话中,最后的结论是充斥想象和诗意的情景(如会饮篇最后关于爱神的论述,以及斐多篇最后死后场景的诗意表达)。
关于那些诗意的想象,克尔凯郭尔给出的观点是,苏格拉底本人当然深谙反讽,对话的目的就是到达那空无一物的境地,把对方的理念消弭于无形。但柏拉图是达不到苏格拉底在抽象层面的反讽境地的,但是柏拉图本质上具有诗人的气质,于是他用来弥补苏格拉底式虚空的方式就是以恩师的名义说出自己的诗意想象,为苏格拉底的消极辩证法填上神话性的尾巴。
于是色诺芬未能把握苏格拉底的反讽立场而把他压得太低,柏拉图也未能把握其反讽立场而把他抬得抬高。(柏拉图为苏格拉底续上了神话性的结尾。)
4. 柏拉图所利用的质问形式相当于黑格尔所说的否定性。
对话中的质问形式是一种外在的辩证法,而柏拉图(苏格拉底)是这一外在辩证法中否定性的那一面。
5. 柏拉图所复述的苏格拉底的申辩要么纯属虚构,要么需要从头到尾都反讽地来理解。
如果要从反讽的角度来理解苏格拉底的申辩,那就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是申辩纯属虚构,这当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而从头到尾反讽地理解苏格拉底的申辩,即在整个过程中,他致力于摧毁控诉的有效性,甚至是城邦的有效性,即苏格拉底不是在为自己申辩,而是致力于摧毁。
这里就拟从两个小点来说明这样的反讽。其一是当苏格拉底面对传播异端邪说的控告时,最正统的辨证法要如何拯救苏格拉底?或者说,如果在这里的是柏拉图,会如何反驳?显然应该是雄辩的,这里的雄辩不是说自己没有传播异端邪说,而是说自己传播的是真理,用无限的辨证法将对手摧毁殆尽。但苏格拉底更加高明,他甚至没有反驳!他的说法是,他本人是一无所知的,一个无知的人是什么想法都不可能传播的,因为他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啊,他能传播什么呢?何来异端邪说呢?就像克尔凯郭尔的说法,苏格拉底并不反驳控告者,而是从他们手中夺走了他的罪状;起诉人们架起了他们的大炮,但是却发现要摧毁的东西不见了,这是苏格拉底对控诉的摧毁。
其二是从苏格拉底来看,一个人是不是有罪,是需要说明白的。这里的说明白不是说最后大家投票了事,而是争论的双方达成了一直,要么是控诉方说服了苏格拉底他是有罪的,要么是苏格拉底说服了控诉方他们想错了,仅此而已,整个事情与在座的各位审判团无关(仅与讨论双反有关)。因此最后要靠大家的投票来定罪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因为投票的各位根本没有参与讨论,与定罪无关。苏格拉底质疑,或者说否定了集体的有效性。
这在更深的一个层次上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在面对群体中的每一个人的时候,群体就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这个抽象的概念是无意义的,尤其是当有人以群体作为一个抽象概念对个体提出要求的时候。譬如,我们经常听说要为了人民而牺牲个人,但是当那个即将面对牺牲的个人质问那受益的群体是谁,在哪里,往往是没有答复;有限的答复是总有那些从你的牺牲中受益的人,他们是那些你不知道的人,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而这种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在哪里的人就跟抽象理念一样的抽象。
苏格拉底是深谙“群体”这理念的抽象性,以及根植在其本质内的无意义。投票结果的不一致性从根本证明了这个“群体”作为一个“抽象的个体”也不知道苏格拉底是不是真的有罪,因为对于一个个体来说,要么说他是有罪的,要么说他是无罪的,不可能一个个体一部分觉得他有罪,一部分觉得他无罪。所以苏格拉底说他向来对投票作为解决问题的方式特别感兴趣,声称自己不知其所以然,这是苏格拉底对审判或者说对城邦有效性的摧毁。
6. 苏格拉底不仅仅利用反讽,他如此沉湎于反讽,以致于成了它的牺牲品。
苏格拉底妄图通过摧毁城邦的有效性以到达证明城邦对他的控诉是无效的(因为城邦已经无效了,所以其控诉也烟消云散)。但同时苏格拉底也暗示了死对他是无效的,克尔凯郭尔运用了大量的描写叙述苏格拉底对死亡观念解释的模棱两可,就其本质,其最大的反讽,恰恰就隐藏在他自己的收尾中: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苏格拉底对死亡态度的最大的认知恰恰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其不幸,也不知其不是不幸,自然不需要害怕。这里不是不会害怕,而是不需要害怕。所以就其审判的结果而言,既然死亡对苏格拉底是无效的,那他也不至于是这个审判的牺牲品。
这里的“牺牲品”我也不甚理解,可能也指代苏格拉底为古希腊带来了新的现实?(这是根据后文克尔凯郭尔关于旧的现实中的人被要求成为其牺牲品的描述)也希望在此能解惑。
7. 阿里斯托芬在其对苏格拉底的描述中最接近真理。
关键是以云来比喻苏格拉底的理念,是一种空空如也的虚念,一种没有实体的对象。把云看做无能是指,主体想要把握理念,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握住理念的本体;而得到的东西则是一种被一阵风就能吹散的虚妄的理念,因此在反讽中主体和想占有的客观的东西(即理念)都是无能的。苏格拉底的立场就是反讽的立场,永远处于经验和无限的理念之间漂浮。
我自己的观点是,云最真切地表达了苏格拉底辩证法的本质,而柏拉图深刻地表达了苏格拉底理念的本质。
8. 作为无限、绝对的否定性,反讽是主体性最飘忽不定、最虚弱无力的现实。
从佐儿格这里可以看到,反讽到了极致之后现实就失去其有效性。佐儿格的反讽要求将一切有限的和一切无限的都否定至消弭,在这反讽的最终场景下,对存在于这个场景的主体性而言,现实中已经什么有效性都没有了,也就是一个最飘忽不定、最虚弱无力的现实。也基于此,德国浪漫主义者们在这荒芜之境靠一己之力大肆建造。
9. 苏格拉底把世人从一切实质性中驱逐出去,就像把遇难乘客赤条条地赶出沉船一样,他推翻实在性,在远处窥见理想性,触及它却未能占据它。
这段论题其实就是字面意义。
摘录克尔凯郭尔对此的一段非常精彩的描述:在摆脱了传统观念和宗教信仰的庇护以后,当真正以个体的,一个人的姿态面对现象世界的时候,人才是无知的,这个无知是一切的起点,是解放的起点。
在实质性的形式中,云云众生安居乐业,仿佛被魔力保护。当主观性借助于其否定性的力量接触了这种魔力以后,当它不仅把个体从与城邦的关系中解放出来,而且也把人从与神的关系中解放出来以后,这种自由所具有的最早的形式便是无知。在认知领域对这种状况正确的理解便是无知。
而人的知识就是这种无知所刻画的,所以苏格拉底说智者拥有的是过人的智慧,无与伦比的反讽,因为智者知道一切,但正因如此,他们知道得比无知的苏格拉底更少。
所以苏格拉底是真的一无所知——但这里的无知是绝对知识的起点(人成为完整的人的起点)。
10. 首倡、引进反讽的是苏格拉底。
从历史的角度上来说,我们也无法保证苏格拉底之前没有反讽这一历史现实的绝对性。但是从哲学的角度上来说,确实个体性是从苏格拉底这里开始觉醒的,即黑格尔所说的哲学上的转折点。
11. 现代的反讽首先归属伦理学。
因为现代反讽是从攻击社会伦理,消灭传统道德观念的有效性开始的。
12. 黑格尔在其对反讽的论述中仅仅着眼于现代,而未以同样的方式论及古代。
现代性的反讽者先是用反讽的手段摧毁现实中传统伦理道德的有效性,而后又为了私欲跨出了类似智者那样龌龊的一步,黑格尔对他们的批判当然是无可厚非的;而苏格拉底作为古代反讽的代表,则永远停留在否定性的一侧,与现代反讽展现了截然不同的立场,可以说克尔凯郭尔在责怪黑格尔在批判的惯性上没刹住车吧,当然他也批判了黑格尔想方设法要从苏格拉底身上挖出肯定性的元素,这也是克尔凯郭尔认为黑格尔对苏格拉底论述有疏漏的一点。
13. 反讽本身并非冷眼旁观、不动声色,毫无喜怒爱憎;毋宁说它是一种由于别人也想占有自己所欲求的东西而感到的不快。
反讽者对理念的把握望眼欲穿,因此一旦有人声称自己占有了理念,反讽者就要将这人占有的理念彻底摧毁,这可以说是一种嫉妒的力量吧,嫉妒一个不存在的占有,这可以看做反讽者对自己最大的反讽。
14. 佐尔格讲避世绝俗,并非因为他心灵虔诚,而是由于在既无力思考消极的东西又无力借助思考而征服它之时,深自怨艾,以致神迷意惑 ,大讲脱世。
用绝对无限的否定性将所有有限的和无限的东西都摧毁殆尽之后达到了真理到来前的神圣缄默,但佐儿格的理念只给出了到达这一缄默的境地,仿佛只要将优先和无限的东西藉由否定性消灭后真理会自动从这个真空中显现出来一样。但佐儿格也只能停留在这个时刻,真理未到来之前的一刻。
15. 恰如哲学起始于疑问,一种真正的、名副其实的人的生活起始于反讽。
借用苏格拉底的一句名言,"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