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空的是土地？又或是记忆？

作家刘亮程的这本《凿空》，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出了和我前不久看过的另一本小说《飞毡》相同的闪光点。

首先，两本小说讲述的都是一个村镇的演变史，乡村文化的消亡史。《飞毡》讲的是肥土镇的故事，《凿空》讲的则是阿不旦村的故事。

其次，两个故事都带有明显的魔幻和奇特色彩，《飞毡》中的那张会飞的毯子时隐时现，《凿空》则联通了地下和地上的两个世界，然而这两个世界在结局都迎来了它们的崩溃，走向消亡。

《凿空》这个书名很直白，整本书讲述的就是凿空的故事，把土地凿空，把乡村凿空，把阿不旦村凿空。

阿不旦村是一个古老而封闭的村子，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驴和坎土曼是阿不旦村最古老的两样东西，阿不旦村的声音就是驴叫的声音，坎土曼的历史就是阿不旦村的历史。

然而和其他乡村一样，阿不旦村也没能逃过现代化的滚轮，在现代化的浪潮下，自行车、摩托车为驴敲响了丧钟，拖拉机把坎土曼送进了历史的灰堆。

恰如故事中所说，传承了两千多年的坎土曼和毛驴，“都到了一个生死攸关的节骨眼”，在这之后，真正面临生死攸关的，是古老的阿不旦村。小说就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之下。

虽然阿不旦村的危机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外来的现代化，但刘亮程在构建这座古老村庄的崩溃时，却是从内部开始的，阿不旦村是从内部被凿空的。

这样独特的构思体现了这个故事的极高明之处。

小说开头，张旺才在土里挖洞。张旺才是阿不旦村的外来户，从河南来到阿不旦村，结婚生子。但他始终没能融入这个村子，后来全家人搬到了河边居住，张旺才开始向村子里挖洞，一挖就是二十多年。

在张旺才挖洞的同时，村里的能人玉素甫也在挖洞，他相信在阿不旦村的地下，还有另外一个村子，他以为从地下的村子里可以挖出宝物，因此找来了几个帮手开始“凿空”阿不旦村。

小说主要围绕了张旺才和玉素甫的挖洞故事展开，结局也以二人不同的结局而收尾。

村里的智者阿訇曾对玉素甫说，“天堂远得很，地狱很近。有时地狱就是我们自己挖的一个洞。”

彼时的玉素甫没能明白阿訇的话，义无反顾地走向了他的地域。

值得注意的是，整个故事里，凿空阿不旦村的，可不单单是张旺才和玉素甫，还有另外一项容易被忽略的事业——石油开发。

事实上，小说里多次提到了阿不旦村周围的石油开发事业，村人们对此也很兴奋，他们以为石油开发可以给自己带来就业机会，他们的工具坎土曼可以派上大用场了。

村里人一直在做着这个美梦，直到最后，石油运输挖沟的时候没轮到坎土曼，埋沟的时候也没轮到坎土曼，现代化的拖拉机将坎土曼的美梦碾得支离破碎。

直到这个时候，村人们才幡然醒悟，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阿不旦村已经被凿空了！

小说中借裴教授之口说了这样一段话，“石油开发是对这个贫困村庄的最后也是最彻底的一次掠夺。这些珍贵的资源只是让石油开发者富得流油，而坐落在油田上的阿不旦村和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没有受益。”

石油开发凿空了阿不旦村，就像张旺才和玉素甫挖洞凿空了阿不旦村一样。刘亮程在小说中并没有告诉我们阿不旦村的未来，没人知道凿空之后是什么，“也许一直不塌，空空地支撑着，在它下面，地狱一样……”

阿不旦村被凿空之后，毛驴和坎土曼也走到了末日，它们见证了阿不旦村的历史，也见证了阿不旦村的消亡。

小说里说，当毛驴消失的时候，人们顾不上伤心，因为取代驴的是人们更喜欢的东西，自行车、摩托车、拖拉机……

然而刘亮程又说，“每当人身边消失一个生命，人的世界就泯灭一次，”“人只孤独地存在于人的眼睛时，人的世界便荒谬了。”

驴的消失奏响了阿不旦村最沉痛的挽歌。而故事外的我们，则只能徒劳地发出故事中的那句喟叹，“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能够保存一些古老陈旧的东西是多么难得。”

在小说结局，张旺才和玉素甫的挖洞事业走向了不同的结局，石油开发也尘埃落定，阿不旦村又回归了平静。

但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凿空之后，阿不旦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阿不旦村了。

小说的一个细节极其准确地戳中了这种变化。

刘亮程写道，“阿不旦村的夜晚，还和以前一样吗？不一样了，夜没有以前黑了。”当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光明之后，却也失去了他们曾拥有的黑暗，黑暗并不总是让人害怕，它也曾长久地给人们带来安心。

但这种安心，被凿空了。

在此后的时间里，阿不旦村人只能在记忆中捕捉那份安心，但当记忆逐渐漫漶之后，人们终于彻底地失去了。

连记忆也被凿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