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17
读完屠格涅夫《前夜》。乘月从图书馆回寝室,胸间涌满情绪,几乎想跳舞。
屠格涅夫对情绪与人情的书写,在我看来,不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下。《前夜》与陀氏小说中都不乏丑角形象,其共同之处在于这丑角形象绝不是刻板的、一味遭人厌弃的。《前夜》中主要有三名以“丑角”形象出现的角色。一是艺术家巴威尔,他仰慕叶琳娜,厌弃卓娅,这意味着他清晰地知道何为崇高的情操与高尚的灵魂,然而他无法做到在玫瑰盛开的夜晚谈论哲学,又或者他可以谈论哲学,但由于在朋友安德烈的衬托之下一种显而易见的无知,他在羞赧之下无法开口,导致他用艺术自我放逐,一面仰慕安德烈与叶琳娜,乃至于撮合他们,一面厌弃自己,扮演滑稽可笑的丑角,将自己推向卓娅与村女安努什卡(然而即便是卓娅和安努什卡,屠格涅夫也写出并且让巴威尔觉察到她们性格中的美好之处,绝不如巴威尔所夸大的那般);他当然不是绝对的高尚,他为英沙罗夫所作的两个态度截然想法的雕塑,可知巴威尔处于怎样的情感的矛盾之中,他始终冷静地旁观叶琳娜在爱情中摇摆,咀嚼这份痛苦并在这份痛苦中确立起复杂的自我认知。这一自我确立过程,到小说的结尾,也是绝无可能完成的。巴威尔的艺术家气质,近似虚无主义者,处于一种危险的临界点上,小说有一处细节,写巴威尔饮酒,让我心悸一瞬,这是一个包孕性的瞬间,包含巴威尔成为陀氏《罪与罚》中索尼娅的父亲那样的角色的可能性。我用长段落试图分析巴威尔这一形象,但仍觉得屠格涅夫所写出的巴威尔比我所描述的复杂更多。第二位丑角形象是乌发尔·伊凡诺维奇,这一角色出场时我用一种阅读现实主义小说时“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态度理解对他的描写,以为这是一个典型的愚蠢麻木的贵族,一个被批判的人物;屠格涅夫很快向我证明我的阅读视角有多局限。第八节,乌发尔初出场,被巴威尔愚弄一番,小说用了一长段描写乌发尔的反应:
“咳,”一刻钟之后,乌发尔·伊凡诺维奇这才大叫起来,“来人哪……来一杯烧酒。” 一个小厮用托盘端了一杯烧酒和一些小吃来。乌发尔·伊凡诺维奇慢吞吞地把酒杯从盘里擎起,出神地把杯子端详了很久,好像不大明白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于是,他望望小厮,问了问他的名字是不是叫瓦斯卡。于是,他才做出一种受难的表情,喝了烧酒,吃了鲱鱼,又慢吞吞地掏着口袋,搜索手绢。直到小厮早已把酒杯连着托盘端走,把剩下的鲱鱼吃掉,甚至已经蜷在老爷的大衣里酣然入睡了,乌发尔·伊凡诺维奇的分开的手指可还拈着手绢,举在面前,他那出神的目光也还一时瞪着窗外,一时又瞪着地板和墙壁。
于是乌发尔这一角色的痛苦与宽恕,形成他性格里的不可或缺的幽微而深沉的一面。这一面最后被包括巴威尔(甚至尤其是巴威尔)察觉,并且被深深地爱上。第三名丑角是叶琳娜的父亲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斯塔霍夫,小说从开头就写他如何依傍妻子发家,却又找了一个德国情妇;他热衷于侃侃而谈,迎合不知谁给他安上的“反对党”身份,俗称杠精,连他的情妇都私下里管他叫“我的小傻瓜”。这样一个男人,在妻女面前总是故作权威与冷淡,当女儿要违抗父命与英沙罗夫结婚,他又表现出格外保守的一面,几乎要将女儿告上法庭。然而将女儿送出俄罗斯的那一段书写,却又格外动人:
忽地,一乘驾着骏马的华丽雪橇飞奔到前庭来了,从雪橇上跳下来、一边抖着大衣领上的积雪的,正是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 “感谢上帝,幸好我还赶上啦,”他叫着,急忙跑到旅行雪橇这面来。“这,叶琳娜,这是我们做父母的最后的祝福,”他说着,把头低到车篷下面,一面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缝在天鹅绒袋里的小神像,挂在叶琳娜的颈上。她开始啜泣了,吻着他的手,这时,马夫从雪橇的前座里拿出一瓶香槟酒和三只酒杯来。 “来吧!”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说,可是他自己的眼泪却已经一滴一滴地滴到他的大衣的獭皮领上了,“我们得……祝福旅途平安……祝……”他开始倒香槟。他的手抖着,泡沫浮出了杯缘,落到雪地上。他自己擎起一杯,把另外两杯递给叶琳娜和已经坐在叶琳娜身边的英沙罗夫。“上帝祝福你们……”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开始说,可是他却说不下去——他喝下酒,他们也喝了酒。“现在该轮到你们了,先生们。”他又说,转向舒宾和伯尔森涅夫。可是,这时马夫却已经催动了马。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傍着雪橇跑着。“记着……给我们写信……”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屠格涅夫将极温情的笔触留给三位丑角,不仅仅是出于对人性复杂幽微的体悟,更不是为了“塑造圆形人物”这种纯艺术的、形式主义的要求。其书写,无论是从表达的技巧,还是从出发点,应当与陀氏是一致的,其背后是深沉的宗教意识。论及这一点,应当将《前夜》与《春潮》对比起来阅读。《春潮》亦有宗教意识,然而宗教意识的表现与《前夜》迥然不同。《春潮》的宗教意识,一是体现在宗教象征一般的两位女性角色身上,天使一般的杰玛,恶魔一般的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而在两个女性之间,懦弱的萨宁不断摇摆,最后在恶魔的诱惑的威压之下,彻底坍塌;二是方才所叙述的故事梗概中,也蕴含着宗教的宿命论观点,结尾萨宁晚岁自省,也有宗教的救赎意识。当《春潮》书写萨宁的懦弱,是我前文所说的对人性的复杂幽微的体悟,小说将这一性格刻画得惟妙惟肖;而《前夜》中的性格刻画不是如此,《前夜》中的“丑角”形象之所以能够爱与被爱,是出于另一种宗教意识,是列夫·托尔斯泰在《论文艺》中所提及的:“(我们时代的艺术)源于我们对上帝的尊崇及人与人之间情谊的认知情感……这是由基督教的宗教意识所引发的”(《托尔斯泰论文艺》,金城出版社,第115页)。周作人在《圣书与中国文学》一书中也有类似的阐述:
基督教的《福音》书内便说的明白,"使他们合而为一;正如你父在我里面,我在你里面,使他们也在我们里面"(《约翰福音》第十八章二十七节)。这可以说是文学与宗教的共通点的所在。托尔斯泰著的《什么是艺术》专说明这个道理,虽然也有不免稍偏的地方,经克鲁泡特金加以修正,(见《克鲁泡特金的思想》内第二章"文学观")但根本上很是正确。他说,艺术家的目的,是将他见了自然或人生的时候所经验的感情,传给别人,因这传染的力量的薄厚合这感情的好坏,可以判断这艺术的高下。人类所有最高的感情便是宗教的感情;所以艺术必须是宗教的,才是最高上的艺术。 同样的话,在近代文学家里也可以寻到不少。俄国安特来夫(Leonid Andrejev)说,"我们的不幸,便是在大家对于别人的心灵,生命,苦痛,习惯,意向,愿望,都很少理解,而且几乎全无。我是治文学的,我之所以觉得文学的可尊,便因其最高上的事业,是在拭去一切的界限与距离。"英国康剌特(JosephConrad,本波兰人)说,"对于同类的存在的强固的认知,自然的具备了想象的形质,比事实更要明了,这便是小说。"福勒忒解说道,"小说的比事实更要明了的美,是他的艺术价值;但有更重要的地方,人道主义派所据以判断他的价值的,却是他的能使人认知同类的存在的那种力量。总之,艺术之所以可贵,因为他是一切骄傲偏见憎恨的否定,因为他是社会化的。"
“合而为一”,人与人在根本上是相通的,是应当被“拭去一切的界限与距离”的。《前夜》中的角色们当然会彼此仇恨,彼此仇恨是因为他们是人,他们的出身不同,家庭环境不同,观点不同,志向不同,选择不同,有分歧自然有恨;然而更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相爱,也是因为他们是人,正因为是人所以是可以互相理解的,是一体的。小说的叙述就笼罩在这木樨花香气一般柔和的宗教情感之中。
和这一深沉广博的爱相比,叶琳娜与英沙罗夫的爱情几乎不值一提。如狂风骤雨般的相爱,又是温和的相濡以沫、至死不渝,以英沙罗夫的志向为自己的志向,很动人。尤其是结尾处,英沙罗夫濒死,在威尼斯,他们一起观看《茶花女》的话剧,死亡如灰鸽盘旋,温和地下坠……“大英雄英沙罗夫”(巴威尔语,他总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逞一时嘴快的机会)竟以这种方式,像一把烟一样消散了。死亡过于温柔地降临,然而没有丝毫荒诞感——一般大英雄惨淡收场,或以无意义的方式死去,我们不是常说这是荒诞的吗?——而仿佛是作者好心安排: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有如此志向的英沙罗夫必死,病逝在爱人榻边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叶琳娜在三个青年中选择英沙罗夫,也值得一聊。三位青年在品德上都很好,没有什么问题,性格上的区别也并不很大,决定性的差别应当在于理想的不同以及实现理想方式的不同。所以叶琳娜选择爱人,实际上是认同一种理想与其实践方式,也就是英沙罗夫式的、争取斯拉夫民族的独立与解放的方式。反观叶琳娜,这是一个圣母式的角色,小说花重笔墨写她如何救助小动物与贫苦妇孺,她身上有一种博爱的基督精神,这一宗教氛围浓厚的角色,与世俗化的革命者的结合,是否体现包括屠格涅夫在内的俄罗斯文人的普遍愿望,那就是俄罗斯的富强与腾飞?
以叶琳娜与英沙罗夫的动人的定情句,结束这篇冗长的书评:
“那么,欢迎呀,”他对她说,“我的妻,在人们和上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