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女性视角下的历史与万物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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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一共分为三个部分,三个部分的篇幅大致相当,每个部分又分为短小的章节,主线是一个老妇的故事。
第一部分《母亲的墙》。母亲在80岁之前是传统的奉献自我的角色,大儿子成为公务员,小儿子在海外生活,女儿则是一位“离经叛道”的女性主义者。丈夫去世后,她深陷抑郁。这一部分多为生活场景和追忆往事:儿媳如何适应当地的生活,小儿子患了不会发笑的病,大儿子的盛大宴会,小儿子为母亲买了一根手杖,母亲为孙子讲述手杖上的蝴蝶等,这些叙事共同指向日常中基于人的身份的“分隔”:外来人和当地人、女性和男性、上流社会和低种姓仆人的隔阂。
这一部分作者的语调是相对轻盈松弛的,叙事主线经常被对日常和生命本质的诗性审思打破。打个或许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看印度电影时,故事讲着讲着就来了一段歌舞。这些篇章让我想起读《薄伽梵歌》和《云使》时体验到的万物间的流动性,充满哲学神思,又颇有现代感。试译两段:
女儿
贝蒂。女儿是风和空气做的。即使在静止的时刻也看不见,只有非常敏感的人才能感知她们。但如果她们没有静止,就是在搅动……哦,她们是如何搅动的……天空如此之低,你可以伸出手,用你的手去触摸。干土裂开,夜莺咯咯笑着从地表升起。小丘向外张望。独特的广阔自然向四面八方展开,突然间你意识到你对距离和深度的感知已经混淆不清。一道呼吸像柔软的花瓣落在头发上,感觉就像翻涌大海中的一块岩石。远远望去,你想象中的雪峰之物,靠近,是她的手指,不会融化。你的智慧消失了,笼罩在阴影之下的黑暗仍然只是影子。就像夜幕降临,它继续是夜晚,或者仿佛是白天,白昼不停地延伸。风吹过如同灵魂叹息,鞭打着四处,变成女巫,将自己掷向所有人,所有事物。
女儿。你爱她。你怕她。现在你看到她了。现在你没有。
别忘了,所有的女人都是女儿。
爱
一个人任何时候都可以谈论爱,因为爱是可爱的。它是自然的。 也很暴躁。 当爱突破边界时,它会打破束缚进入宇宙。 它的本质到达顶峰,压倒对方的驱动力,然后喷薄而出。 火焰与火焰之间的差异被抹去,它既不会为任何人停止,也不会在任何边界上踟蹰。 它的光芒散布到每一个方向,用魔法铸造世界。 如此神奇,连空气都闪闪发光。 一座镜宫。 海市蜃楼。
现在谁是真实的?谁是被映照的?
如此美丽。
如此强大。
上帝匆忙离开。
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爱可以让上帝隐入背景,热情洋溢的爱让呼吸从此处流动到彼处,所以一个人可能会因为呼吸困难而倒下,另一个因吸入两人的呼吸而膨胀。一个完全消失,而另一个变得如此臃肿,可能会破裂,释放出一种肮脏、难闻的本质。
第二部分《阳光》。母亲住进了女儿在德里的公寓,二人的身份发生了微妙的对调。母亲成了需要照顾的孩子,女儿反倒成了母亲,作者以繁复细腻的笔触描写母亲的饮食起居和对外界的凝视,在互换的角色中,母亲愈发自由,她和“海吉拉”(跨性别者)罗希成为朋友,不断尝试新鲜的事物和生活方式。后来,罗希和租客发生纠纷被杀死,但因为跨性别者的身份没有得到公正的处理。
第三部分《返回前线》。罗希死后,耄耋之年的母亲执意前往巴基斯坦,游历了边境城市瓦嘎、拉合尔、白沙瓦等,这是一种更大胆的“跨越边界”。小说从这里进入叙事高潮,笔触的节奏骤然加快。母亲找到童年时的家,沉入回忆的漩涡,印巴分治的死亡场景逐渐展开,她也将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最后母亲在印巴边境中弹身亡。
母亲之死
就在这时,那个大影子尖叫一声,快跑!它跑了。小影子没有跑。它已经八十岁了,它一直在练习翻转,而不是奔跑。子弹从背后击中它,但它的背部已经熟练地翻转过来,摔倒时绝不会脸朝地。它以惊人的方式飞升:一些人断言,在被子弹击中之前,它已经完美、训练有素地越过了悬崖的边缘。
那一刻,太阳改变了方向。那天早上的太阳从西边升起,在小影子前行额手礼。当她腾空而起时,她在太阳的崇拜中闪闪发光。像一只猎鹰——然后像女王一样仰卧在空中,仿佛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在那种休息的姿势中,她急推手杖,把它关上,咔嗒咔嗒咔嗒,蝴蝶跳了出来,它们呈扇形散开到所有的四个世界,她自己也躺在了自己的土地上。那一刻,她躺在天空下的地面上,在她想要的位置,没有人可以通过分隔印度斯坦和巴基斯坦来玷污她最后一刻的辉煌。
我理解的“沙之墓”意为母亲从时间的沙子、时间的墓穴中再生,重新审视并获得自己的身份,身份的再定义当然突破了性别的边界,但女性主义只是一部分,从根本上,小说指向更宏大、更具有野心的题旨:政治的分隔、阶级的分隔、宗教的分隔,甚至也不单单局限于“印巴分治”,作者在叙述中大量插入历史和政治事件,随意翻几章都可以看到:英国人在印度的殖民统治、炸毁巴米扬大佛、2007年印巴友谊快线爆炸案,从个体的细微感受切入宏大背景。在作者的学术写作中也能找到强烈的政治印记:《两个世界之间:普列姆昌德思想传记》《普列姆昌德与农民阶级:被约束的激进主义》《北印度知识分子及印穆问题》等。
国际布克奖评委会说《沙之墓》“针对横亘于宗教、国家、性别之间的破坏性壁垒提出了坚定而及时的抗议”,这本书当然是完全政治正确的,它的文学价值也同样引人注目。行文中包含大量印度教神灵、次大陆器物、历史事件、文化名人、印地语和乌尔都语文学经典,在多线索交织的结构和众声喧哗的语调里包罗万象,经由一个耄耋老妇的生活,串联起一场纷繁浩大的印度生命哲学之旅。还有一些篇章直接讨论哲学、文学、生命、死亡,充满思辨色彩,读起来或许晦涩难解,但也正是这本书最具特色和价值所在:以鲜明的诗性表达承袭印地语文学的古老传统。
另一方面,对喜爱“讲故事”的读者而言,叙述实在是比较冗长,故事的节奏感显得欠缺章法。作者在访谈中解释,印地语原著约400页,英文译本因为采取了小开本,每一段小章节又另面排版,所以排了700多页,诚然如是,第一部分除了氛围渲染和人物关系的交代以外,主线故事几乎没有推进,对读者的耐心是巨大的考验。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中文译本长达4000多页的史诗巨著《摩诃婆罗多》,拍成200集电视剧,10集过去了,神哪,人物还在同一个场景里。“天竺好繁”,“繁”带来了深邃璀璨的哲学遐想和绵延富丽的铺陈,但也带来了不加节制的繁冗。
期待早日引进,也期待国内的研究者、评论界、出版方和读者可以更多关注小语种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