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线》译后记
中学六年是我阅读文学名著的密集期,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的作品自然在涉猎范围内。虽以读译本为主,但通过佳译依旧可以感受到每个作家不同的文体风格。
英文作家中,康拉德的风格自成一派,他继承了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又发出了现代主义之先声。他的行文很少给人流畅的阅读感,无论是文本结构还是遣词造句都有一种压抑在胸难以抒怀的阻滞感,即便到了情节的高潮亦不会有酣畅淋漓之感,而结尾亦不会给读者太多慰藉。对读者而言,康拉德不是个容易阅读的作者。
上大学后开始广泛阅读英语名著原文,却未再接触康拉德,直到九久读书人的编辑老师问我是否有兴趣翻译他的中篇The Shadow Line: A Confession,我才再次走入康拉德的精神世界。
拿到原文后我粗读了一遍,康拉德熟悉的文风扑面而来——又是个航海故事,又是展现残酷人性的主题,而这次他讨论的是从少年变为成年的那个难以察觉的瞬间。标题里的The Shadow Line说的就是这条看不见摸不着的“阴影线”。
作者开篇便阐明了小说的主题,后续的故事只是将主题具象化。人生如同一段旅程,年少的我们无后顾之忧地四处漫步,直到突然有一天,一条阴影线将我们与青春分割开。每个人的阴影线都不同,而跨越阴影线的时机亦各异,康拉德以自己首次做船长的经历为蓝本向读者讲述了自己跨越阴影线的故事。
众所周知,康拉德的许多小说都基于其早年的航海经历。作为一个37岁才开始正式写作、20岁前都不能流利使用英语的作家,其前半生的航海经历是他观察这个世界和复杂人性的主要渠道。远洋船犹如微缩社会,航行过程中的种种极端场景更能撕掉人性的遮羞布。因而这些经历成为了他后半生写作取之不尽的灵感来源。
《阴影线》具有突出的自传性质。它的主要情节基于作者当年作为奥塔哥号船长将船从曼谷开回新加坡的经历,其中登场的人物几乎都有真人原型。有趣的是,主角“我”没有姓名,更加重了此书的半自传性质。
本书的副标题中的confession我最初译为“忏悔”,后经讨论改为“自白”。自白二字保留了承认过错的含义,但较忏悔为轻。作者在书中反思自己首次作为船长的经验不足和失误,而全体船员在病恹恹的状态下依旧对他这个毫无经验的指挥官十分支持,令他觉得这帮海员“值得他永恒的敬意”——这亦是本书题词的来源。
跨越阴影线的过程中,我们是不自知的,只有事后回想,才会发现此间的种种不足。康拉德用双重叙事结构体现了这一点,现在的“我”拥有上帝视角般回顾往事,看出其中端倪;当时的“我”则懵懂而不自知,犯了不少错误。“自白”的性质通过这一双重叙事结构得到体现。
伯恩斯先生的疯言疯语,贾尔斯船长的睿智启迪,和兰塞姆的冷静执着,既展现出人性的复杂,亦在某种程度折射出主角“我”的不同性格侧面。全书登场的主要人物可以理解为主角“我”不同侧面、不同人生阶段的化身。这是全书人物塑造的一个重要特点。
与个人阴影线对应,每代人则有些大事件来充当集体阴影线的角色。比如对于康拉德的儿子博雷斯而言,第一次世界大战便是他那代人的阴影线。小说出版后,有评论家认为康拉德以小说情节隐喻一战,但他在1920年撰写的自述中否认了此观点。一战对于康拉德写作此书是有一定影响的,在文本上说此书隐喻一战则有牵强附会之嫌。
我们的人生经历中一样存在各自无形的阴影线,当我们跨过时才恍然大悟。书中主角对贾尔斯船长的言行常不以为然,认为愚蠢而冠冕堂皇,这何尝不是我们都经历过的呢?人生不体验便难领悟,即便有长者言传身教,也不能真正体会。
翻译本书时正值疫情第一年年尾,生活和工作都压力颇大且充满变数。如今回过头看,也许那便是我的阴影线。
我采用的是比较传统的翻译方法。首先我会粗读全文,理清情节和人物关系,确认所有人物对应的译名并在底稿首页清晰标明。之后,细读全文,查阅所有不确定含义的词汇和专有名词,做详细的笔记和标注;同时分析句式成分,确定对每句话的理解是准确的。第三步才是动手翻译,第一次翻译以信达为主,每译一页通读修改之,依次进行。第四步则是通读全书,逐次加入必要的注释;修改语句,并确保整体文风一致,尽可能让译文体现出原文的阅读感。最后一次通读查漏补缺,修改错别字。
《阴影线》的翻译工作便按以上流程进行。底本用了Doubleday, Page & Company 1917年的初版,另外主要参考了Norton版的The Secret Sharer and Other Stories中的《阴影线》文本、注释及背景资料。
文学翻译于我只是兴趣爱好,内地文学翻译的稿酬微薄,朋友常问为何要接如此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我认为可将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介绍给中文读者是我的荣幸;若译作能传递原作者的文字风格,为读者带去乐趣和新知,我便心满意足了。翻译的过程中,常因一词一句难以用信达雅之中文表达而苦恼万分,很多时候需查证探讨颇久方能定稿。但看到成书时,过程中的苦闷煎熬都不算什么了。
最近几年外国文学作品虽译介不断,但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译本少之又少。如何以公平合理的酬劳及合约体系去吸引优秀的翻译人才是我们文化界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
本人才疏学浅,挂一漏万,翻译讹误之处还望各位斧正。
2022年4月10日 于成都行旅中
2022年5月9日发表于《大公报》书评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