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去日本旅行 ，还是上一次
昨日上午，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在奈良发表演讲时遭枪击。安倍在任期间，曾为提振日本经济推出了几项举措，其中包括用旅游业拉动地方经济发展：日元汇率下跌，放宽签证要求，提供更便利的签证措施。因而有了那场疫情之前我们见证或经历过的赴日旅游潮。 《单读30：去公园和野外》中收录的《日本熊野古道纪行及其他》，是任宁对疫情前的 2019 年踏上熊野古道“参拜之路”的记录。连日行在空灵的山林中，呼吸与时间一同沉淀，而平日为琐事所遮蔽的思绪也一一浮现。 日本纪伊半岛南部的熊野山区，神秘空寂，被称为“神明居住的圣地”。平安时代（794-1185），皇族和朝臣们踏上长达 30 至 40 天的旅程，从当时的首都平安京跋涉到这个偏远的地区来，寻找俗世间的净土。千年以来，无论哪个社会阶层的人都曾造访过这片静谧的纪伊山地，沿着不同的山径，前往受人崇敬的熊野三山。而这些不同的山路，被统称为“熊野古道”。 同年 11 月，任宁在自己的播客《迟早更新》中发布了旅程中与旅伴的每日对谈，记录了他们徒步的行程感悟与趣闻遐想。扫描二维码即可收听本期播客《时速三公里》：
日本熊野古道纪行及其他 （节选） 撰文：任宁
2019.10.09 行前读蒋方舟《东京一年》，她引过博尔赫斯一句话：“我们有两种看时间大河的方式，一种是看它从过去穿行过我们，流向未来；另一种是看它迎面而来，从未来而来，越过我们，消失于过去。”
今日道上某些事物景色闭眼即现。比如吉村家遗迹附近一块石碑：“君姓吉村名藤光，十津川村三浦人，父曰乙一郎，母浦氏，为人沉勇寡言。大正六年十二月一日征入步兵第五十三联队，明年为一等卒。八年四月十四日编入北满派遣队，到于大连转入浦潮派遣队。寻到哈尔滨，无几罹疫，遂不起，年仅廿三……”后面一排防风老杉，上部枝干直挺，根底拥挤虬曲，数百年黏连融合下来已你我难分，几处内部朽空化泥，树里又长出别的树。 比如路边神龛中一尊空海小石像，结跏跌坐，闭眼微笑，头身圆润饱满得近乎顽皮，旁边小石柱书“奉献弘法大师”，净瓶里供青枝几条，另有供品来自各地：荷兰小瓷鞋和彩绘贝壳，硬币赛钱有日元、欧元、港币以及印度卢比，新旧不一，有些上面图案已漫漶不清。我们将背包里行李减到最低程度，只摸出一粒联邦走马的布劳提根《避孕药与春山矿难》诗集胶囊，供上《你的鲶鱼朋友》一首：“如果我注定像一条鲶鱼/在池底/度过一生/骨瘦如柴，还有很多腮须/如果你在某个夜晚/来到池边/当月光照亮/我黑暗的家/你站在那儿，在爱情的/边缘/心里想：‘这池塘/真美。我多希望/有谁爱过我。’……”
比如“萱小屋”，熊野三山与高野山必经之途上的古早茶室遗存，三十多年前还有人住，现在变成造福登山客的方便设施，可过夜休整，亦有炉子可取暖造饭，木柴都劈好备齐。门口牌子上书，这是私人地块私人房产，拿出来作免费公用，请爱护珍惜。HCC 小姐在小屋窗边留下几枚速溶咖啡，留下字条请有缘人饮用，也有点共行善举的开心。 或者用耳朵和舌头感受——比如听到酒店房间正对的悬泉小泷一练，夜里人少月淡，水声兀自不停。想起晚餐吃的“皐月鱒”（アマゴ）便捕自这瀑布下奔流的野迫川。随手一查，这类鱼原是海产，小股游入内河，多少世纪后日子久了再也回不去，于是有了“河川残留型”，亦称“陆封型”，化身了淡水鱼，又变作我季节会席上以刺身、盐烤和南蛮渍做的料理。 两种看时间大河的方式，其实是“和”而非“或”的关系。 今日徒步路长，坡多且陡，体力殆尽。泡温泉两回，恢复八成。山阴处冷气凛凛，在林间竟没怎么出汗，倒是在浴室里出了不少。
下午有段路与 HCC 小姐并肩走，谈及“修行”，当时说是用痛苦换进步。现在想想，也是用真空换实质，用抽离换绝对。这趟盼望带回并最终幸运收获的，便正如止庵在《游日记》末尾所写：“将近一千三百年前，经历四次失败的鉴真和尚第五次东渡日本，他在海上漂泊了十四天后最终到达的却是海南岛。如今我们出门未免太便捷也太常规了，是以从中获得的只能是一点平凡的乐趣。这里我所留意的，多半是我们的生活与环境中已经失去抑或还不曾拥有的东西，真实，微妙，无关宏旨。”
寺院晚饭，当然是“精进料理”（所用筷子兼具除厄法器功效，名曰“延命箸”）。满桌菜里有道我跟 HCC 小姐都喜欢。小碗油豆腐清汤里煮进去一薄片柚子，入口微苦，但回味久甘。 2019.10.11 六点一刻即起参观早课。日本佛教上香与中国不同，先跪坐鞠躬，合十礼拜，然后捏小撮香粉轻触额头，加到燃着的香堆上，再合十礼拜，鞠躬起身，流程颇对称。礼堂内点白蜡烛数枝，木造建筑内用明火，犯消防大忌，后看坛上伽蓝之根本大塔介绍，这里曾被烧毁五次，果然如此。 素斋早餐毕，补回笼觉十分钟，访有 20 万座墓碑和历代天皇陵的奥之院，沿参道依家徽辨认战国武将纳骨处。丰臣秀吉、伊达政宗、武田信玄、织田信长都找到，错过上杉谦信和明智光秀。十时半，偶遇给弘法大师送膳之生身供仪式。二僧抬大木箱，一僧引路至神坛前，面目严肃盛饭舀汤。这事情他们已连做 1200 年，据说因相信空海未“死”，只是长久于御庙地下石室内入定，还需凡人餐食不断供养。 昨晚于不动院资料室信手翻阅，睡前略读高野山历史，想到武者小路实笃。他于 1919 年底购买田地建立首个“新村”，企望实现共产互助，但不认同当时日本左翼。他要的，用《周作人的新村破梦》一书里的讲法，是“前文明的农耕等级及宗法专制社会单边片面、唯我独尊、无限膨胀、自我神化以至于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超人价值”。这是个制造权威的方便法门，所以后来冯玉祥想效仿这法子用在部队管理上。美国反文化运动中亦曾出现不少类似的乌托邦集落，劳伦·格罗夫的小说《世外桃源》（Arcadia）还用天真的孩童视角翻检过这里面的浪漫和荒唐。空海的生平演变成异于常识的英雄叙事，除他经历太过独特，更是因为佛教自入日本起，便带着“镇护国家”的权力色彩。金刚峰寺随处可见的丰臣家“五七之桐”徽记便是一证。从圣德太子《十七条宪法》开始，政权就希望拉拢佛教翼赞王法。之后大化革新，延及奈良、平安至幕府时期重大变革，都可见僧侣身影。空海跟嵯峨天皇要高野山，融合唐佛倭人，效仿五台山创立道场，若换个角度说，也是一种“新村”式社会实验的尝试。空海最终被神化，也就不足为奇。 第 19 号台风“海贝思”（Hagibis） 明日来袭， 号称六十一年来最强。昨夜得知东京成田羽田两个空港起落航班全停，预计 14 日方得返沪。午后乘南海缆车下高野山，复搭 15:18 南海电车“樱花号”至桥本，同站转车至南海难波站，再转大阪都营地下铁御堂筋线，至本町站下车去创业二百五十多年的“美々卯”（みみう）本店尝乌冬火锅（うどんすき）。凭空多滞留大阪两日，不知作甚才好，先吃点东西压压惊。
2019.10.12 台风过去的午夜只偶尔遥遥传来电车声和站台上的电子鸟叫。老宅阁楼，临街开窗，凉意柔柔浮游入室。此屋大正二年（1913）建，翻修过，多数地方藏得住旧，仅有些细节稍显年纪。大阪市内木造建筑多毁于轰炸，它是空袭幸存者之一。 午前十时冒雨出门，经新大阪站买花一小束。在难波站内遇人号召献血，许是为救灾之故，举的牌子上写缺 A 型和 O 型。我是 A 型，只遗憾外国旅行者无法参与。 “献血”，日语读音“けんけつ”，汉字写法与中文无异，占据同样 ASCII 码位。早几年与国内地级市中心血站打交道， 提过“献血” 的说法问题。英文叫 blood donation，直译是“捐血”。这符合公益慈善的逻辑和思维：人无，我有且余裕，愿意分享，不计回报，优势相援弱势，是为“捐”。然而“献”属自下而上的、带讨好的低姿态，多半有所求。“捐”和“献”，都为满足受方，但个中动机显然不同，否则政治家也无须拼命强调所收乃捐款而非献金了。 Airbnb 上的房东木村仁穗女士，看起来比我们大两辈，满头银发（但网站头像是《灼眼的夏娜》里夏娜一般的红发），自叙青年时代也是背包客，跑过 48 个国家。昨日与她说了被台风“挽留”的情况。她得知我们一周多的古道跋涉，连夸厉害，并主动邀我们去她那儿度过这临时增加的大阪两夜，不收钱。她有三处物业分别以岁寒三友命名，我们抵日首晚是“松”，昨日是“梅”，今天住进“竹”的阁楼客房内。 十一时到“竹”，如探访一位不认识的朋友。寒暄毕，赠花答谢。木村女士端上现煮乌冬面两碗当早午餐，还问替换衣服够否，她可以帮忙用洗衣机洗。我俩真是受宠若惊。“竹” 在 Airbnb 上显示无法预订， 不如直接付现金—我想了一路“否则实在不好意思”日语怎么讲—她坚辞，说她年轻时各地漂泊常受人之助，视收留我俩如回报传递此番善意。这样的理由和派头，让什么要给钱之类的话再难出口。
午后雨渐弱，逛 Mont-bell（モンベル）店铺，是登山家辰野勇创立的户外装备品牌。HCC 小姐购入薄羽绒外套和单肩防水小包一个，我买轻质异形雨伞一把，三物均为黑色。Mont-bell 的口号是“Function is Beauty”（机能即美），干冷得让我想到它的反面，都筑响一在《东京风格》里所谓的 “beauty in the chaos”（乱中有美），说他那些如热带雨林般空间爆满的照片中诸多狂野放浪皆是无序中的有序。此刻坐在陌生人捐给的房内，抬头望天花板上密匝木纹，仿佛仰视一张等高线藏宝图，忽然感到时间地理性格阶级等等际遇交错里，总有某种必然性可径直穿过的通路存在。 （上文摘自《单读 30：去公园和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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