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员”马克洛尔的无尽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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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望员”马克洛尔的无尽漫游
——关于阿尔瓦罗·穆蒂斯的《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
(第一稿)
阿尔瓦罗·穆蒂斯,距离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核心最近的人,在岁月的沉寂里却似乎只是作为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好友为人所知——他和马尔克斯会交换阅读彼此刚刚完成的手稿;但如果让时间的潮水沿着原路退回,将我们带到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置身于吸引了从欧洲和拉丁美洲其它地方流亡和汇集到此的众多艺术家和作家的充满了魅力的墨西哥城的现场,我们会发现,阿尔瓦罗·穆蒂斯拥有炫目的声名和广阔的交际圈。他作为诗人活跃在文坛上,他的朋友包括了诗人帕斯,年轻的小说家富恩特斯和电影导演布努埃尔,除此之外,他还令人羡慕地拥有一份可以把他带到世界各地去的工作——为福克斯和哥伦比亚制片公司兜售电视剧集;在他还没有逃离他的祖国哥伦比亚的时候,他为标准石油公司工作,经常乘坐油轮出海。
马克洛尔,如同小说标题所显明的,是这本由七个篇幅相当于中篇小说的故事组成的长篇小说的主人公,他没有明确的国籍,没有姓氏,更经常地,以“瞭望员”这个身份为他的朋友和恋人们所指称。在桅杆高处凝望海与天的接合处可能闪现的危险的暗影,与飞鸟和云端为伴,这个职业身份更像是一个诗意的意象,带有浓缩的象征意义。观察员实际上做过很多职业,行踪不定,总是游离在社会边缘,而且每一份他充满激情地投入的事业都或多或少地带有违法的性质。那些听起来匪夷所思,常常让他陷于麻烦的泥沼和迫近威胁生命的境地的热望和追求,在以马克洛尔为叙述者的篇章中,通常在他踏上新旅途的同时就带有了他内心自觉的失败的语调。马克洛尔让人感到,他几近于朝着失败而行,他似乎是主动地在寻求麻烦。在他唯一一次从谋划的罪行中获得好运,得到了财富的时候,他又全部散尽,用于支持他的最亲密的朋友——阿卜杜尔·巴舒尔——的航船梦想。
这种仗义疏财和游走在法律边缘的行为,穆蒂斯本人也做过。他之所以离开哥伦比亚,是因为他在标准石油公司担任公共关系主管的时候,把一笔用于慈善和社会事业的资金用来帮助一些在罗哈斯·皮尼利亚的军事独裁中遭遇危险的朋友。他因此逃亡到墨西哥,但还是没有躲过牢狱之灾,直到皮尼利亚政府倒台后,他才被释放。
实际上不管是这本书和它的作者,对于我来说都显得有些晦暗,有些遥远,和陌生,让我感觉好像进入了一片此前没有航道经过的新海域。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来,交替浮现在阅读的水面上,而随着阅读的进行,更多关于主人公的人生故事的碎片被作者交到手上,我却感到了更多的困惑,就好像在完成拼图一样,但不同的是你事先并不知道自己要拼出的是什么图像,你能做的只是继续读下去,逐个篇章逐个篇章地解锁新的拼图碎片,但你逐渐会感到,这种对主人公命运的不明朗,在最终也不会变得清晰起来,而随着阅读的渐渐深入,你会抵达这本书的核心,那就是生命在世上的终极的流浪状态,它无岸可靠,永远处在燃烧和更新内在生命的欲念和对平息一切欲求的静止的永恒彼岸的渴盼之中。在日记中马克洛尔写到:“我鲁莽的流浪之途没有解药,永远都不合时宜,永远都有害,永远都与我的真实意愿相悖。”
作者在编织文本的同时也把自己编织进了文本,在第一个故事——“阿尔米兰特之雪”——的前言中,穆蒂斯现身告诉我们,出于“命运的偶然”,一次他进入西班牙的一家旧书店,发现了一本他寻找了很久的书,而在这本书封底内侧的宽口袋里又意外出现了他一直在追寻着并且记录着其人生故事的朋友——马克洛尔——的日记。这一连串偶然底下似乎埋伏着命定的必然性的伏击。由此进入,我们骤然置身于主人公马克洛尔以第一人称叙述展开的世界里。日记记录了他沿着苏兰朵河而上穿过雨林寻找木材厂的过程,这是一场几乎是注定以失败告终的旅行,不仅马克洛尔希望凭借运送木材发财的梦想因为遇到了驻扎在那里的军营而破灭,他还在一场高热中险些丧命。这部分的内容由对人物的观察、雨林景色的描绘、对梦境的记录和过往人生的省思以及穿插其间的阅读获得的感悟交织而成,在这段单调旅途中马克洛尔为了消遣时光而写下的日记拥有一种能让读者身临其境的沉浸感,散发出一种躺在平底船的甲板上逆流而上穿过热带雨林的做着时而清醒时而诞妄的缤纷梦境的色彩之美。这种效果显而易见地是穆蒂斯有意达成的,尽管他声称这部分的日记出于马克洛尔笔下,“拥有无法界定的混合文体”,因此“试图对它进行仔细的校对是纯粹的愚蠢行为”;这样说话的是作为观察员马克洛尔充满偶然性的命运的见证者穆蒂斯,在小说中作为他的主角的朋友,在他的工作把他带上的航程中不断遭遇马克洛尔的失败人生的回响,仿佛打捞失事船只的零碎残片般收集着他的“所有文章、信件、资料、叙述和回忆录”。
接下来的故事继续展现马克洛尔的一连串溃败,包括他在巴拿马开妓院,在银港受骗为走私犯搬运武器上山,在安第斯山脉的支脉中寻找废弃矿洞里的金子,在这些经历里,他不仅徒劳无功,还接连不断地失去在漂泊的生命中对他给予支持力量的人。有些人被他受迁徙的热望驱动的不停移动的步伐抛在身后,比如休息站的老板娘,那个“最能分享他离经叛道的梦境维度和他纠结而炽热的存在”的芙洛尔·埃斯特维兹;有些人则以意外的死亡消失在了他生命的转角——来自的里雅斯特的伊洛娜和阿卜杜尔·巴舒尔,分别是他最亲密的恋人和最忠诚的朋友,这个奇妙的三人组共同经历了一系列在法律边缘进行冒险的危险活动。在“伊洛娜随雨而至”这个美丽哀伤的标题下,一位散发着不详气息的陌生女子带来了她在一艘即将行走到其生命尽头的老旧货船上和两个来自过去时代的幽灵相恋的故事,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摇晃和瓦解了一向理性、智慧的伊洛娜的内核,就像梦境能够互相传染,疯狂也能溢出一个人的边界,制造惨痛的悲剧,在那艘再也无法启航的被弃船只上,生命处于同样的被弃状态下的绝望的女子点燃煤气将自己和伊洛娜一同炸死。巴舒尔则死在一次飞机失事里,在“航船梦想家阿卜杜尔·巴舒尔”这一章,通过讲述巴舒尔追求着拥有一艘体型和载重完美的船只的梦想的过程,呈现出他性格和命运与马克洛尔相似重叠而又悖离的地方。
这部作品原本是分成七部按照写作顺序陆续发表的,在作者全部完成后,才冠以总标题将其集结出版。小说中的每个章节,不同的声部接替发声,交相应合。没有一个连贯的叙述视角。但作者并不是在天空中冷漠高悬的眼。他化作其中的一个人物,一个由他虚构出来的穆蒂斯,他时而以旁白者疑惑的声音发出慨叹,时而化作真诚的伙伴对遭受厄运的主人公伸出援手,他在追索中贴近这个人物,同时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真正的友谊的榜样。但这个穆蒂斯也并不全然是虚构,我们可以想象,在作者经历的那些漫长的商业旅行中所遇到的人物和风景也跟随着他进入小说里,或许,马克洛尔、伊洛娜、巴舒尔……都是在旅途中陪伴着他的朋友,他们作为想象力的产物同时也给他以情感上的慰藉;又或者说,对一个人的认识是需要想象来予以丰富的。因为那些人就像偶然轻轻地挨着、刮蹭到,又迅速飞离的星体,散落了尘埃和熄灭后的灰烬。如果没有这种想象,没有旁人的证言,我们就无法认识一个人。没有对于这些人们的记忆,我们的孤独会更加无可慰藉。
在《阿米尔巴尔》这一章的开头,马克洛尔对他生命中一段冒险的回忆性叙述就带上了凄郁暗沉的色彩,如果说在第一章我们所见到的那些丰富意象具有让视网膜为之灼烧起来的炫丽,因此马克洛尔的反思带来的阴翳还不明显,那么在这里,他的看似充满热力的生命则完全褪去了表层的遮罩。他在“阿米尔巴尔”这座矿洞的错综复杂的迷宫构造里彻底迷失了他个人精神世界的线索,他脱离了由高热引起的诞妄和发疯的同伴的暴力威胁之后,带回来的内心已然残破。
“我生命最奇异的时光是在阿米尔巴尔度过的。在阿米尔巴尔,我留下了自己的缕缕灵魂以及年轻时所点燃的很大一部分能量。从那时起,我开始变得沉静——或许是不——并感到了永恒的疲惫。之后剩下的,便是在每日固执的冒险中苟活。这不值一提。甚至连海洋都无法再将白日做梦的能力归还给我,在阿米尔巴尔我已经将它耗尽,并且一无所得。”
最后一章以马克洛尔的另一段回忆结束,在那长篇的自述中,之前一直成谜的马克洛尔的童年和成长经历终于显露出了一鳞半爪,事实上到了这个时候,马克洛尔已经是个老人了,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看管着废弃的船舶修配厂,他一截截断落的人生到这时候只留下了某些失败感和无力感。不过这里所回忆的童年,并不是马克洛尔自身的童年,而是童年所象征的一种对世界的认识和感知的方式,是童年在我们身上唤起的对纯真的美好感受,这种感知世界的方式已经在他身上消失,但在和他的已逝好友巴舒尔的孩子朝夕相处间重新被体验了。“永恒少年”,这在西方神话世界里的一个形象,是掌管草木和复苏的神,但也用来形容某种在少年时期就停止了长大的人,在与巴舒尔的遗孤相处的过程中,我们能看到,这似乎是穆蒂斯用来让马克洛尔照见自身的一面镜子,映现出在沧桑疲惫的躯壳中他真正的存在,在经历过那么多让人兴奋的冒险和不幸之后,马克洛尔的生命也在暮年闪烁起了最后的一丝微光,这衰竭之前的光凝聚了全部的力量,突破笼罩住他的黑暗,照耀了他存在的最后一次充满激情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