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邮政网络及其拓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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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G对卡夫卡的解读非常幽默,大大地拉进了我们与卡夫卡的距离,揭示出我们感觉到,但还不知道的东西。比方说,前几章证实了我们在对卡夫卡书信的阅读中得到的印象:卡夫卡是少女的吸血鬼,在邮政中偷取吻的幽灵本身。
尽管DG已经把照片这一表达和“低垂的头”,和俄狄浦斯情结联系起来,但我们不要忘了,卡夫卡在书信中贪婪地向少女们索要照片,照片并非再现,而应该诉诸野性的思维:照片攫走了被拍摄者的一部分灵魂,或者说,照片中的媒介运作(皮肤是身体的表面,而媒介中的沉淀物就像整个人的表面。DG看重卡夫卡对商业运作的兴趣,商业、机器和媒介、表达紧密相关)使它比“活生生的在场”更真实。读者可能被这一想法逗笑:网络聊天难道不是我们时代的文学吗!
另外还有动物式反应的紧迫和切身性:空泛的自由没有意义(卡夫卡的动物不涉及鸟类),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出口。同时又有吸血鬼或蜘蛛的狡诘:出口不意味着对事态的神妙切入,恰恰相反,切入及其困难是一种伪装,背后的策略用语言的狂热代替(甚至不能说是代替)真实的行动,用详尽的测绘和规划来阻碍行程,在关键处滑出。寄信人自己哪儿也不需要去,道路绕开城堡。
比较第四章和第五章,或者说对关于动物的短篇小说和牵涉政治的整个领域的长篇小说的分析,不难看出这里与《差异与重复》里已经体现出来的东西相类似:动物的变形充其量是一个不断尝试着扩展其离心率的椭圆,它的一个端点是逃逸,另一个则是俄狄浦斯。而DG所畅想的逃逸线则类似于时间的第三综合,永恒轮回的肯定性将椭圆撑至极限,也就是成为直线。

类似地,比较第八章中的两个态势图,我们发现两个态势之间有一种拓扑学的翻转关系:在态势一中围绕着钟楼有一个螺旋的道路,与断续的单元相关,除了钟楼的中心性或超越性以外单元之间无法相互联系;而将这一螺旋或循环的路径拓展成一条直线,此时原先在单元分布于其上的圆环之外的部分凝缩成单元间的邻接之点,超越性消失了,而在通过暗门相联接着的诸单元之间的穿越构造出了内在性之线。超越的法反转为内在的正义,DG的这一操作非常精妙、优雅。这里还存在的问题是:邻接之点会不会构成新的超越性中心?钟楼与断续的单元之间的超越性距离会不会重新出现在走廊和邻接点之间?DG的确承认这里有一种“遥远”,但同时,“走廊可以拐弯,小门也可以跟走廊相通,从而造成更加令人诧异的效果。”从而消解了这一困难:走廊和小门之间的距离毋宁是无距离。但到此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因为“走廊线即无限度的直线上还有其他让人惊讶之处,因为它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跟断续的环形线和高塔原则紧密协作”,这是什么意思呢?
尽管DG强调了在《万里长城建造时》中的信使和关于村庄的警句这两个文本中出现的距离的决然不同,其中前者是深度上的,与超越性有关;而后者是长度的,与内在性有关。但是它们都使用了单元和片段(片段是变形-动物的失败原因,一方面动物和单元仍然太具有标志性和形象性,因此有建立领土的可能;另一方面短篇小说的体裁仍然符合围绕着一超越性的诸片段的模式,只有在无尽的长篇小说中才能实现单元的最小化和连续性的最大化),信使经过的房屋和走廊中的办公室是类似的。DG又声称两者的区别在单元的形象化程度和其中包含的超越性距离的成分多少(例如,狄更斯的人物身上出现的反转是一种带有超越性的单元),从而似乎质的区别在单元问题上又变成量的区别了,最多是说长篇小说的单元到达了类似于微分的极限,从而最大化了连续性。
而观察态势二的图示,从走廊的角度看单元仍然是断续的,我们刚才说过,这条线和态势一中环绕钟楼的线是同一条线。现在我们看出,问题在于为什么在DG画的这条内在性走廊上,单元之间仍然是有距离的,或者说朝向走廊的门和小门之间是有距离的。
在第五章和第六章中,对长篇小说的讨论侧重于不同的方面,第五章只是说“法庭只是欲望的一个内在的进程。进程本身是一个连续体,然而却是一个用比邻性组成的连续体。比邻性跟连续体并不对立,而是相反:邻接是连续的局部构造,可以无限连续,所以同样属于拆卸活动——旁边的办公室,隔壁的房间”,等等,但此处的办公室仍然是相似的,到了第六章(连同第七章)才加入了有关不同的系列的内容,通过这些章节,DG重新塑造了我们对第五章的印象:内在性已经意味着系列的转换,并且因为转换和逃逸的可能才能谈到内在性的无限性,等等。
而我们在此要冒险提出的问题就是,是否有两种长度而非一种:一种当然是经由后门在系列间穿行的长度,而另一种是从前门走向后门的长度、卡夫卡与女性之间的内在距离(这个距离不是超越的,但仍然是无限的)。怎么理解第八章的态势图二中单元自身的长度?说这是第一种长度是不合适的,因为在图中单元的长度是从联结点延伸出去或者延伸到联接点的,而不是由联接点构成的。我们当然可以把态势图扩充成一个洞穴、根茎,也就是说把联接之点不是放在单元的端点处,但是这还不足以让我们理解单元的长度本身(为什么洞穴没有坍缩成一点?),也无助于我们理解卡夫卡和姐妹-女性之间的内在距离。在前门和小门之间:“走进办公室,但那只是整个办公机关的一个部分;因为有一道道厚墙挡着,厚墙后面还有更多的办公室。没有人专门叮嘱他不能再往里走……你不要把这道厚墙看成一条明确的界线。”在我们进入后门之前,可能已经迷失在办公区域。
如我们所知,精神分裂的运动是强度的运动而非空间中的运动(德勒兹曾经谈到深度,后来则放弃了深度、西蒙栋式个体化等级、连带着还有深度概念所要求的一种特殊的、由精神施行的“回到深渊”的内折操作,而改成了在同一个平面上的层,以及褶子的普遍发生。这和表现/展开的概念不无关系:从展开的角度看并没有什么深度可言,从而引出了内在性平面)。但是如果我们承认有两种长度,那么可能也有两种强度:一种是作为系列的最大联接的强度;而另一种是内在距离最大化的长度,就像卡夫卡在房间中踱步的那种旅行,像卡夫卡和普鲁斯特为客人制定可能的路线时用文字堆积出的重重时空距离。

因此,我们可以再回头来看卡夫卡的吸血鬼邮政网络,并且将第八章的两个态势图连接起来,就是说,它们可以存在于同一个球面上,钟楼和小门分别是两个极点,诸单元分布在其间,并且单元的大小和单元间的间隔随着纬度而变化:走廊的长度不应该被当做态势二独有的成分,而是两者共有的,而到了接近钟楼之处,单元间的间隔变成绝对的,因此在钟楼周围留出一个空档。我们当然理解DG所说的两种模式的根本区别;但是基于他们对两种模式的混合的讨论,或许可以说在中间的无限性中,超越性之路和内在性之路相互混淆:超越性的王权或法在其实施之前可以被认为是直接针对每个人的,不过却有性质上的根本超越,而当其实施,也就是进入邮政和欲望机器时就切换到局部有限的无限性,最终邮政的内在无限距离在妇女和劳工那里闭合,或者说到达诸系列的临接性之点,当然就是菲利斯、密伦娜、歌德故居看门人的女儿、美兰疗养院的少女,等等。卡夫卡想要得到的不就是她们的逃逸性吗?而一旦少女中了卡夫卡的全套,就像菲利斯那样,一种紧张就在邮政路线中积累,在某时某刻会出现DG小心翼翼辨识出的“疲倦”:卡夫卡的虚与委蛇和躲闪游戏无法再进行下去了。

这不是说内在性和超越性是连续的,或者可以“相互转化”,恰恰相反,它们之间的距离是无限的,考虑赤道面的无限扩展,球体成为一个平面。超越性是内在性投下的阴影或者其背面,反之亦然。它们之间的距离从深度上来说是绝对的(在这个流形上,这两个点之间的距离不能按照欧氏距离计算),而从长度上来说则是无限的。因此,这个想象的新“平面”的“经线”(一条直线)是穿越单元的逃逸线,我们还可以想象垂直于逃逸线的“纬线”,不妨称之为卡夫卡的邮政线,它积累着焦虑,卡夫卡从邮政线内部出发(这就是说,他既不理解超越性,甚至DG所暗示的卡夫卡对官僚机器的主动拆解,在我们看来不如说是他尝试理解超越性的副产品:从内在性的角度看,超越性无法被构成;同时又不能自己达到内在性的联结点,这总需要女性),交替地使用两种矫饰手法,同时与父亲和女性保持距离(当婚约被缔结时,我们就看到内在性点和超越性点的重合,逃逸被破坏而坠入家庭)。
最后,尽管德勒兹讨论两者的文本在理论资源上有显著的差异,但读者会感到两次分析在晦暗处的重合:某种程度上卡夫卡和马索克一样,都是一个嘲弄超我的自我。在他们的游戏中,德勒兹心心念念的弱势民族的政治究竟如何实现,它是否满足于将自己弃置或缩影(《巴别塔》),我们还持保留态度。在什么意义上能说卡夫卡的速度穿越了封建主义、官僚主义、资本主义等诸机器?就是说,不是放任政治机器的消灭和产生、针对每个政治机器进行分裂式的拆解,而是在机器之间,从一个走向另一个。难道对卡夫卡来说不可能的不就是这种穿越吗?走廊无限地延伸,在这种无限延长和经由后门产生的系列转换之间有一个差异,在一部政治机器的内在性中的漫游和在诸政治机器之间的切换之间也有一个差异。
在第七章我们看到,逃逸要借助女性的联结。卡夫卡说,最终的审判者总是女人;而马索克相信泛斯拉夫民族需要一位女沙皇。我们回想起德勒兹的讨论:这一女性形象需要在混乱的原始母亲和俄狄浦斯母亲(或妻子)之间维持平衡……对此有两种解决方案:卡夫卡的无限延宕和马索克的冻结姿势,但这两个方案又并不是真将自己交付给女性,而是通过婚约的推迟和受虐契约的签订。或许这正是弱势民族的政治姿态:欲望关系和系列的邻接,这正是资本主义官僚体制(资本的逃逸运动是环形的,因此产生了超越的效果,因此DG必须强调精神分裂的逃逸是一条直线),它往往又采取封建主义官僚体制的表象,这是因为它们其实互为表里,资本的逃逸线就是皇帝的巡狩线。而弱势民族的政治同时在两者之外,在任何官僚机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