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凭什么被称为21世纪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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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清素》封面上印着这样一句话,“二十一世纪版《局外人》”。
看完整个故事,我们会发现这个标签并非是根据国籍的简单归类(《血清素》作者米歇尔·维勒贝克也是法国作家),也并非是宣传的噱头。而是基于主题的共鸣。
《血清素》在许多方面都应和了《局外人》的主题,两本书都讲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故事,同时也是追寻“另外的生活”的故事。
这种格格不入,以及因此而来的孤独成了现代人的常态,现实变得难以承受。
维勒贝克则试图借助这个故事来启发人们,生活不该是这样的。恰如17岁的加缪所断言的那样,“不,不,生活是另外的东西。”
01.时代的阵痛与狂喜
《血清素》的故事横跨20年的时间。
故事从当下(2019年)出发,主人公弗洛朗46岁,几乎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一直没有能力把控自己的人生”,他需要借一种名为卡普托里克斯的抗抑郁症药物来保持基本的生存。
书名“血清素”,指的是一种提高幸福感的神经传递物质,血清素指标下降,抑郁症风险上升。
小说开头,弗洛朗决定摆脱姘居的日本女友,摆脱安稳的工作,摆脱过往的所有经历,来一次“自行失踪计划”。
从后文的情节来看,这次所谓的自行失踪计划,事实上是一场告别,逼近死亡的告别。小说中说,垂死的人会希望和他们人生中重要的人最后一次说说话。
《血清素》正是一场与生命中重要的人的告别会。
维勒贝克极其高明地将他对现代文明的批判,以及对身处现代文明中人们的警示融入了这场告别。
因此这是一个关于时代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个人的故事。
作家阎连科曾在《炸裂志》中反思过时代的“狂喜与阵痛”,高速发展的现代文明给人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但与此同时,速度却逐渐取代了一切,人们的内心不再平静,时代炸裂了。
维勒贝克在《血清素》中表达了和阎连科一样的忧虑,他对高速发展的现代文明予以批判,这一点突出表现在小说中埃梅里克这一角色上。
埃梅里克是主人公弗洛朗20年的好友,20年前大学毕业回家继承了农场,做了农民。20年后,弗洛朗再见埃梅里克的时候,埃梅里克所代表的法国传统农业已经被更高效的现代农业逼入了死角。
埃梅里克最终在暴乱中死于自尽,弗洛朗目睹了这一切。
维勒贝克在《血清素》中探讨的是法国农业的困境,但事实上这样的困境存在于世界各地,全球化的浪潮给世界各地带来了机遇,也带来了灾难。
这种灾难尤其体现在任何传统的领域,埃梅里克代表的法国传统农业正是如此。但是需要强调的是,埃梅里克并不是死于守旧,并不是败给了效率,而是死于坏币驱除良币。
小说中 小说中埃梅里克对主人公说 ,“我尽量符合规则地做事情,但我越是符合规则地做事,就越是难以为继。”
坚持底线,保有良知的埃梅里克败给了追求高效,追求速度的现代文明,这不是效率的胜利,而是坏币的胜利。现代文明在追求速度的过程中,常常失去基本的底线。
曾在农林局工作过的弗洛朗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他亲眼目睹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养鸡场的惨状,他不明白为什么母鸡被指定到这样的环境里来生活。
但最终,他只能放低自己的道德标准,忘掉这一切。
如果速度取代了一切,那道德和良知将无处安放。维勒贝克对这样的现代文明给予了猛烈地抨击和嘲讽。
02.爱情是两人共享同一个梦
维勒贝克借埃梅里克的经历来哀叹文明与时代,同时也借弗洛朗的情爱关系来追悼婚姻与爱情。
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不觉得把爱情比作一种两人分享的梦是错的,确实这种两人分享的梦中有一些短暂的时刻属于个人的梦,但会有连接和相交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能将我们的尘世生活转化成可以忍受的时刻——说实在话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维勒贝克将爱情视为两人共享同一个梦。
这个比喻并非是维勒贝克的首创,杜穆里埃在《浮生梦》中有过类似的表达,“看来两人无法共享一个梦境,除非是在黑暗中,在自以为的黑暗中。那么每个人其实都是一个影子而已。”
杜穆里埃并不相信两人可以共享同一个梦,而维勒贝克则坚信,爱情就是两人共享同一个梦,并且也只有如此,才能让尘世生活变得可以忍受。
但事实上,主人公弗洛朗最终没能得到这样一个共享的梦境——即便他本可以做到。
在故事中,弗洛朗与过往的女友们告别,他曾经爱过,但最终搞砸了一切。
维勒贝克在小说中感叹,社会是毁灭爱情的机器。巴黎像所有的城市一样是用来孕育孤独的,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相聚在一起。
但这并非是爱情最残酷的真相,比被毁灭更残酷的,是习惯于这种毁灭,并因此怀疑爱情,亵渎爱情。
弗洛朗事实上正是一个亵渎爱情的人,他曾经因为出轨而搞砸了一生的挚爱,后来与日本女友的姘居关系更是一场只走肾的肉体恋爱。
这样亵渎爱情的人当然应该被指责,然而我们会发现,弗洛朗或许并非个例。当下,人们对于爱,对于性的态度,逐渐变得草率。
作家路内在其新作《关于告别的一切》中,将这种草率写得尤为精彩:“当人们停留在密林中,任何行走都会成为途径,任何途径也都是错误的。这不是移情别恋,而是轻率,但是对失去方向的人来说轻率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轻率的情爱关系让人迷失?还是因为迷失而选择了轻率?是爱情让人孤独,还是我们混淆了孤独与爱情?
维勒贝克哀悼爱情,同时也怀疑婚姻。
他怀疑的并非是婚姻制度,而是现代社会下的婚姻模式。正是因为这种对现代婚姻的怀疑,46岁的弗洛朗并没有结婚。
小说中是这样说的,
“那种夫妻模式,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被摧毁,我这代人已经把它终结了,我这代人无法摧毁,更无法重建任何东西。”
“今天我们得把幸福看作是古老的梦想,在过去幸福有存在的条件,如今那些条件再也得不到满足了。”
由此可见,与其说维勒贝克怀疑婚姻,不如说他怀疑的是我们这一代人得到婚姻、得到幸福的能力。
问题不在于婚姻制度,而在于我们这代人似乎失去了经营一场幸福婚姻的能力。
维勒贝克将之归因于复杂的世界,归因于现代文明带来的阵痛。
03.另一种生活
《血清素》在某种程度上具备日本私小说的特点,它剖析了真实的自我,包括自我中丑陋的一面。
弗洛朗并不为此辩护,他坦诚自己“三观不正”的行为。维勒贝克借助对弗洛朗的剖析来阐释复杂的现代文明对人性的异化。
小说中说,我们周遭的世界变复杂了,我们进入了一个变得过于复杂的世界,“我只是再也不能承受我已经沉浸其中的世界的复杂性”,我的行为也因此“变得不可思议、难以接受和反复无常”。
这正是高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对人性的异化,它让人们“开始明显地背离公共道德和共同的理性。”
需要强调的是,维勒贝克并非是借现代文明来为弗洛朗的行为开脱,他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阐述一个现状,一个普遍存在的困境。
这样的困境也早已成为了文学作品的一个母题,在维勒贝克的《血清素》之前,有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和加缪的《局外人》;在《血清素》之后,有萨莉·鲁尼的《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
这些作品无一例外都瞄准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并透露出一种渴望另一种生活的意愿。
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鲁尼怀念过去“更丰厚、与人类生存处境的本质更为密切的生活方式”,言下之意是对当下贫瘠、孤独的生活方式的厌倦。
《血清素》中也有类似的表达,弗洛朗哀叹,“我的现实已经变得难以承受,没有任何人能在如此严酷的孤独中生存下去”,他因此“想回到时间岔道的源头”,渴望另一种生活,渴望爱与幸福。
这难道不是我们所有现代人共同的渴望吗?
然而“残忍的”维勒贝克最终并没有给予弗洛朗另一种生活,哪怕他本可以让两个女人过上幸福生活。
但最终他“顺从了它们,任由自己被它们摧毁;然后,天长地久地遭受痛苦的折磨。”
《血清素》的结尾似乎是一个开放性结局,维勒贝克并没有直接交代弗洛朗的结局。
但死亡无疑是弗洛朗唯一的结局,这场关于死亡的告别从小说开头就已经开始酝酿。
也只有通过弗洛朗之死,维勒贝克才有机会让“世人加以重视”。
好像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