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死于火焰,也不愿死于虚无”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在绝望之巅》是法籍罗马尼亚裔哲学家E.M.齐奥朗的第一本虚无主义著作,首次出版于1934年。彼时,齐奥朗年仅22岁。
作为哲学家的齐奥朗一向以思想深邃且激烈著称,这两重特点都见于《在绝望之巅》。
或许是齐奥朗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正值年轻,尚未被那些艰涩的哲学词汇所捕获,因此这虽然是一本哲学小书,但语言在多数情况下都很直白,对初涉哲学的读者非常友好。
先来看一下书名,在绝望之巅,根据本书开头的英译序我们可以得知,这句话来源于当时罗马尼亚报纸上刊登的自杀讣告。那些讣告总是以相同的格式开头:“在绝望之巅,年轻的某某人结束了他的生命……”
此后,“在绝望之巅”这个短语就被公认为所有自杀行为的一种通用的理由。
虽然齐奥朗在本书中也多次谈及死亡、绝望、忧郁等话题,但说到底,这并不是一本用来自杀的书。恰恰相反,齐奥朗的“在绝望之巅”非但没有指向自杀,反而是一种自救。
恰如齐奥朗自己所说,“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治疗方式,仅此而已”,这是一种“将眼泪转变成思考的写作。”
诚如上面所说,齐奥朗在本书中谈论了死亡、绝望、虚无等一系列沉重的话题,但这种沉重非但没有压垮齐奥朗,反而赋予了他力量。
齐奥朗在“什么都无法解决的世界”一篇中,将绝望描述为一种“焦虑与不安,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存在”的状态,继而说,“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无法解决”。
这看似是一种极其悲观,极其危险,极其疯狂的思想。然而齐奥朗却偏偏从危险与疯狂之中寻觅到了生存的意义,他说“我鄙视抽象思考里没有危险、疯狂和激情。”
齐奥朗这里所鄙视的“抽象思考”指的是抽象人,亦即哲学家(哲人、智者)。这看似有些矛盾,齐奥朗在一本哲学小书中鄙视哲学家。
但事实正是如此,恰如本书的英译者所总结的一样,《在绝望之巅》就像是一出由双方演出的戏剧,一方是痛苦但“真情流露”的思想者,另一方是抽象人,即哲学家。
齐奥朗认为那些抽象人的生活是空虚而贫瘠的,因为它没有矛盾和绝望——一种丰富和饶有创意的东西。因而齐奥朗鄙视抽象人,以及他们空虚的生活。
这种思想在《在绝望之巅》中随处可见,“智慧的匮乏”一篇中,齐奥朗高呼,我宁愿死于火焰,也不愿死于虚无!
这里的“火焰”,指的正是齐奥朗所推崇的“真情流露”的生活。这是本书的一个关键词,齐奥朗在书中说“我们应当撰文颂扬真情流露”,在齐奥朗看来,真情流露凌驾于习俗和体制之上,它是对僵化的形式,和所谓高雅的文化的反抗。与后者相比,真情流露的模式表现得粗鲁不堪,但齐奥朗强调,其价值恰恰在于其粗野的品格——它不过是血、真情与火而已。
齐奥朗所强调的真情流露,其表现之一或许在于对当下的把握。这一点可以在“非直接的动物”一篇中得到验证。
这篇文字非常简短,但却极其深邃,齐奥朗准确地戳中了所有人同样的缺点——他们等待着生活,因为他们没有每一瞬的勇气。
齐奥朗认为这一缺点导致了一种虚无的生活——人并没有活在活生生的当下,而是活在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未来。但我们只有在不抱任何期望的时候,才能学会生活,真正的生活。
齐奥朗因此说道,在当下之外,没有救赎。不知晓当下的价值,不懂得把握当下的人们,是一种“非直接的动物”。
而齐奥朗的“真情流露”则意味着在每个瞬间,每个当下都投入足够多的激情,使之成为永恒。即便这种永恒意味着失去优渥的生活,即便这种永恒意味着绝望的生活。
齐奥朗在现实中践行了自己的思想,其中之一的表现是,齐奥朗对名声采取回避的态度。因为他认为名声是一种模棱两可的祝福,因而他更喜欢以不为人知作为自由的保障。
齐奥朗不愿因为名声而牺牲他“真情流露”的自由。
齐奥朗在《在绝望之巅》中还谈及了贫穷、沉默等话题,这些话题同样非常深邃,以至于让人惊诧,写下这些文字的齐奥朗,只有22岁。
在“论贫穷”一章中,齐奥朗确信贫穷是人类的命运。
这一观点看似很偏颇,甚至没有道理,毕竟世界一直在朝着摆脱贫穷的目标前进。
然而齐奥朗对此表示怀疑,他“不相信任何改革理论了”,原因在于“人类会把跟他平等的人变成奴隶”。
齐奥朗对于贫穷的悲观态度其来有自,他并不怀疑人们有终结贫穷的能力,他只是怀疑人们是否会使用这种能力。
换言之,齐奥朗认为人们可以废除贫穷,但他们并不会这样做。因为有人可以从贫穷中受益,因为“社会生活的本质就是不公”,因为贫穷在某些人眼中,是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
因此,齐奥朗在书中感叹,你清楚地知道,人们可以废除贫穷,但你还是意识到它的永恒性,你感到一种苦涩的焦虑,在这种焦虑中,人呈现出所有琐碎的矛盾。
齐奥朗对于贫穷的观点与阿特伍德对于战争的观点不谋而合。
阿特伍德在其小说《猫眼》中说,也许战争根本没有结束过,只是分裂成碎片,分散了,世界各地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争,你摆脱不了。杀戮是停不下来的,这是一个有利可图的行业,难分利弊。
齐奥朗相信贫穷是人类的命运,阿特伍德则认为战争也许根本没有结束过。并不是说人类无法终结贫穷和战争,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齐奥朗对于沉默的论述也极其精彩。在“面对沉默”一篇的开头,齐奥朗就告诫人们,“一旦你开始重视沉默,你就找到了对于边缘生活的重要表达。”
齐奥朗并没有解释何谓边缘生活,我将其理解为“生活在别处”,理解为一种从嘈杂世界抽身的能力,借助这种能力,我们可以贴近更真实、更重要的生活。
齐奥朗所谓的沉默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对语言的不信任,或者说,在思想面前,语言词不逮意。恰如书中所说,“意义一旦客观呈现出来,就会失去它们在意识中葆有的那份真切。”
正因为齐奥朗窥见了语言“像荒野一样贫瘠”的一面,他才更强调沉默。他说,“然后你会认为表达意见、表明立场、留下印象都没有用;你发出的噪音只是增加了心灵的焦虑。”
齐奥朗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我们当下熙熙攘攘的舆论环境,他认为这些都没有用,不过徒增焦虑而已。
只有得到这一“至高的启示时刻”,在绝望之巅经受过苦难之后,我们才会发现,唯一的答案,唯一的真实,就是沉默。
《在绝望之巅》的英译序还提到,苏珊·桑塔格将齐奥朗称之为“克尔凯郭尔、尼采和维特根斯坦这一传统中最杰出的人物。”
这一点也可以在《在绝望之巅》中得到验证,齐奥朗的某些观点可以追溯到克尔凯郭尔的思想之中。
比如在“一切都无关紧要”一篇中,齐奥朗说“无论我们走哪条路,都不比走别的路好”,这种或此或彼的观点,在齐奥朗之前,就已被克尔凯郭尔所论述,最为人熟知的莫过于那句“结婚,你会后悔;不结婚,你也会后悔;无论结婚还是不结婚,你都会后悔。”
克尔凯郭尔认为,真理不存在于一劳永逸之中,而存在于不断地成为它们自己之中。
克尔凯郭尔的“成为自己”,无疑正是齐奥朗所说的“真情流露”。
最后值得强调的是,22岁的齐奥朗在《在绝望之巅》中写下了诸多深邃而又激烈的思想,这些思想因为作者的年轻而让人惊诧不已,但同时也因为年轻,有些思想往往有过于激烈的倾向。
比如在“人”一篇中,齐奥朗认为人应该成为一个疯子,应该任性妄为,愿意为世界已有的或没有的一切而死。
我们可以理解,齐奥朗的这一观点实际上还是在强调“真情流露”。但他似乎忘记了人同时还是一个社会动物。生而为人需要“任性”的一面,而身为社会动物,则需要“理性”的一面,二者并非非此即彼,而是相辅相成。
年轻的齐奥朗出于对自由和自我的追求,会很容易将社会(或者称之为集体)视为自我(或者称之为个体)的敌人。但随后我们会意识到,集体并不总是会淹没个体,个体可以通过在集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来表达身份(当然我们必须得承认,做到这一点真的很难)。
开头说,《在绝望之巅》是一种自救,是“自杀的替代品和疗愈的方法”。齐奥朗借这本书来疗愈自己,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本书也可以疗愈其他人。事实上这场疗愈只属于齐奥朗,因为“意义一旦被呈现,也就失去了它意识中葆有的那份真切。”
换言之,我们无法借助文字真正理解齐奥朗。说得再绝对一些,我们无法借助任何手段去真正理解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