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目光--------读外外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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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 《文学报》,发表时有删节,此文为完整版。
我把我未曾谋面过的诗人大体上分为两类:一类诗人是我虽未谋面,但是我却会反复阅读对方的作品,并可以在阅读的过程中在脑海里生成一个很完整的诗人形象,这样的诗人对我来讲就是优秀的诗人,或者说是成立的诗人;还有一类诗人,就是写了几十年的诗,读遍中外大师,拿奖拿到手软,而且他们也确实写出过几首相当了得的好诗,但是阅读他们的作品很难激起我重读的欲望,即使是读完一本年代跨越很大的诗选,也很难建立起一个诗人形象,最后顶多只能记住几句诗,那么这样的写作者,在我眼里,就不能算是成立的诗人,顶多算是一个写过几首好诗的人,而这样的诗人占多数。诗人外外,在我看来,就属于第一类诗人。
诗人张执浩曾经提出过一个诗歌观点,就是“目击成诗,出口成章”。而外外的诗歌之所以能吸引我不停的重读下去,很大程度也是因为,他的诗有一种特殊的目光在里面。他的目光是一种纯粹而又复杂的,没有被文化或文艺符号侵蚀的目光。在很多文艺中青年那里,他们已经学不会用自己的目光来看待事物了。他们会妄想去模仿杜甫的目光,模仿本雅明的目光,模仿米沃什的目光,以至于他们的目光是自带标签的,一旦把这个标签撕下来之后,会发现,他们其实是什么都看不到。而外外则不同,我虽然和他从未谋面,但我相信他有着极为独到的,而且是丰富和全面的文艺鉴赏力,但是在此同时,从文本上看,当他进入一个诗人身份或者是诗人状态的时候,他的目光是“原生态”的,而不是“转基因”的。正因为如此,他的目光是如此独到,以至于我很难从同时代人或者中西方文化资源中找到有近似的目光。先以《会议》一诗为例,从主题上看,诗人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非常日常的官方行为,也就是“开会”上。先看这首诗的第一节:
上午九点在会议室开会
冲着我的都是一些个后脑勺
从来没发现老张的头发
掉了那么多,小孙的发色
染成了淡黄
一大片植物长在地球上
很多地方开始荒凉
还有一些茂密生长
从这一节诗里,诗人的目光先是停留在了他的那些熟悉的陌生人的头发上。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开会的话,诗人是不太有机会盯着这么多后脑勺观察那么久。在这里,诗人从这些对他来讲既熟悉又陌生的后脑勺上,联想到了地球上的植物。而令人惊异的一点就是,如果诗人是一名从文学爱好者进入诗歌写作的话,会很自然的在“头发”和“一大片植物”之间运用诸如像“好比”,“就像”,“如同”这样的转换词。而诗人直接从“染成了淡黄”转移到了“一大片植物长在地球上”,这样一种目光的突然偏移,其手法很接近电影里的蒙太奇手法。在这种蒙太奇手法中,镜头之间的“并列”要比镜头之间的“转换”更能加强诗的“陌生化”。这一节的末尾两句诗“很多地方开始荒凉/还有一些茂密生长”,这样的两句读起来非常对仗的诗句,既是对上文提到的“头发”和“植物 ”的一种总结,同时也是为下面的诗句进行了一种语调上的铺垫。再看下一节诗:
这些后脑勺静静地陪着我
要度过这一个缓慢的上午
有一个掉过头来
并不是感到了我的目光
从最后面看过来
我应该和他们一模一样
外面的梧桐树
被我看见它们全部的形状
只有天空不动声色
像个秃子油光发亮
如果说上一节诗的语调,更多的是“好奇”,那么在这一节诗的语调,就相比起来冷峻了不少。先是作者--------“一个在身后的观察者”遭遇到了一名“掉过头来”的人,而这名“掉过头来的人”对这“目光”并不敏感,因为从“最后面看过来/我应该和他们一模一样”。这就是会议室所自带的一种消解能力,能自动过滤掉“被观察的人”与“观察的人”之间的差别。这时,诗人的目光转向了窗外,从会议室的众多人的“后脑勺”,转向了“窗外的梧桐树”和“像个秃子油光发亮”的“天空”。在这里,诗人用“像个秃子油光发亮”来形容天空,直接赋予了开会时的所有无聊的情绪一种近似于喜剧式的效果。在这里,“油光发亮”的不仅仅是开会时的“天空”,同时也是那些参会的人。“天空”之所以会“油光发亮”是因为它“不动声色”,而参会的人之所以也会“油光发亮”,也是因为他们“从最后面看过来”都“一模一样”。在这首诗里,诗人将他的目光灌入自己的语言,并在一个无聊的生活场景中,创造出了一个喜剧般的奇迹。
如果上一首是诗人把目光聚焦到了一个具体的生活场景,那么在这首《不祥之地》中,诗人的目光则从某一处场景转向回忆:
一对男女在争吵,就在漆黑楼道里
我回家的必经之路
不是为了感情又能是为了什么
他们愤怒、颤抖,抢夺一部手机
就像两片柔弱的树叶
任凭暴雨蹂躏,粉身碎骨
几天前深夜,一对恋人紧紧拥抱
失声痛哭,也是在这里
更早的时候,我和你
手拉着手,轻轻踏过这段不祥之路
回到灯光明亮的屋里
哦,以为我们远离了那黑暗结局
在这首诗里,“漆黑的楼道里”是一个对诗人来讲极为特殊的地点,所以诗人将它命名为“不祥之地”。有三个不同的场景出现在这首诗里,而场景的主角则是三对恋人。在第一个场景里,也是离诗人“最近”的场景里,这对恋人反应十分激烈,他们像不惜“粉身碎骨”那样去争吵,可见他们的矛盾之大。从这个场景来看,这对恋人的矛盾或许更多是他们自身的原因。再看第二个场景,“一对恋人紧紧拥抱/失声痛哭”。从这个场景来看,这对恋人面临的矛盾很可能是他们共同需要面对的矛盾,而不是他们相互之间的矛盾。再看第三个场景,也就是有诗人介入的这个场景,在这个场景中,诗人和他过去的恋人“手拉着手,轻轻踏过这段不祥之路”,由此可以猜测到,这两个人当时的关系应该相对较久,也较为稳定。在这里,“轻轻踏过”这个动作颇为意味深长,既揭示了两人可能对这段地点过于熟悉,以至于能够“轻轻踏过”,同时也为两个人的结局设下了一个较为含混的伏笔。在这首诗的结尾,当诗人“回到灯光明亮的屋里”之后,这首诗从又一次的回忆落下了尾声,“哦,以为我们远离了那黑暗的结局”。这样的回忆,既饱含深情,又意味深长。从表面上看,它是对前面的三种场景,也是三段人生经历的一次总结。但是再往深处挖掘,会发现,在这句诗里也包含了诗人身上的虚无主义以及他对世间百态的一种深深的哀叹,颇有些“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觉。而这种哀叹是源自诗人通过自己的目光而得来的“体悟”,而非所谓文化的熏陶。
在上面所引用的两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到外外的两种不同的诗的目光,第一种目光,是在日常生活中百无聊赖之时迸发出的,冷峻而不乏喜剧色彩的目光;而第二种目光,则是诗人在观察和经历了人生百态之后,带有感伤色彩的目光。我想对于敏感的读者来讲,通过阅读这两首诗,完全可以仅从这两种不同的诗的目光中,在脑海里生成出一个血肉丰满的诗人形象,而这种由诗的目光而建立起来的诗人形象,要比那些由看似花里胡哨的文学奖建立起来的诗人形象更为坚固,也更为有生命力。正如诗人韩东所言,“他肯定是一个有成就的诗人,可以享用这个词”。而我作为读者来讲,外外首先令我感到惊异的诗歌成就,就是他诗的目光。当然,我相信他还有更多的诗歌成就,还需要被敏感的读者们去一一发现。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在网上对外外也有一些简单的了解,知道他除了诗人这个身份之外,还是南京九十年代初期的摇滚先驱并后来成为了一名摇滚电台DJ,还做过教师,做过纪录片。这样的背景让我在没有读到他的作品之前有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就是我和外外一样,都是先对文艺(电影,音乐,文学,艺术等)感兴趣之后,才开始写诗的。我一直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我小时候开始听打口带,对摇滚乐产生了兴趣,再后来开始大量的看电影,去参观各种艺术展,我是不太会成为一个诗人的。当我读完了外外的这本诗集之后,我之前对外外产生的一种“想象中的认同感”并没有丝毫的减弱,反而加强了许多。在此,我想以这篇小文来表达我的一种认同感,并对他的离世表示惋惜。
------------写于2021年2月22日改于2022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