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性的延续。

作者一贯的再解读策略，对象这次换作当代视觉文化。总体精彩，除了农村电影一章略显莫名其妙。主要观点是通过“再”解读突出其复杂性。以往的解读沉浸在两种简化的叙事种而不得要领——其一，“dissidence hypothesis”将所有艺术作品都理解为异见，否则就是虚假的、不值得分析的propaganda；其二，因为市场化改革的成就而遗忘、否定革命时期的视觉文化在今天的相关性。当代中国艺术的复杂性就在于，在中国融入全球化进程的过程中，它所表达的异见绝不仅仅只是 (totalitarian) state vs civil society 的那种异见，还有对冷战后市场体系的异见，且往往是借助于前一时期的视觉文化遗产来表达的。

1 这本书因此强调社会主义视觉文化的延续性，或者说是当代相关性。这个延续性很重要的一条线索就是the avant-garde，先锋性是49年后视觉艺术持续的追求。这里的关键是先锋性的含义，它不仅仅只是形式上的突破（所谓实验艺术），而是要在创作过程中不断重新定义艺术、定义艺术和社会的关系。理解社会主义视觉文化作品必须要看到背后不断追求艺术和文化生产新模式的实验（“creating a public art & making a socialist artist”），而不能简单地视为政权确立合法性的宣传工具。鼓励业余（版画）艺术创作就属于这种先锋实验，因为本质上是社会主义文艺在试图克服艺术和生活之间长久以来的分离。王式廓的历史画的精彩之处也在于其怎么重新定义了现实主义。

在新时期以来的当代艺术中也可以看到这种重新定义艺术的先锋性，就像徐冰所说，六十年代的艺术预示了当代艺术，尤其是 modernist, avant-garde 方面。比如王广义对当代艺术中的“当代”的理解：应该是介入性的，用来 punctuate 某种主流的观看方式；“当代”意味着艺术家能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文化条件，并通过创作实现“a present intervention that reorders existing forms and hierarchies。”而唐小兵指出，王广义的艺术就是在复活被压抑的革命叙述（plural histories），来质疑冷战后“历史终结”的主宰叙述及其衍生的视觉秩序。新时期的版画创作里也可见，一批创作者试图克服市场主导的实验性创作而恢复版画这种具有革命历史的艺术形式的公共性。

最近读的几本书都在谈社会主义文艺的延续性。Mittler和唐小兵甚至都共同分析了当下的political pop，且两者的观点基本相同，即不能简化为 dissident art。但唐小兵这本讲得最好，主要是抓住了先锋性这个线索，更清晰有力。Mittler其实也有一条线索，就是六十年代末激进政治在当下的复苏，但是又因为主要是讲文化史，所以没太清楚地结合。

2 这本书的另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分析维度。除了直接的图像细读之外，还非常注重还原创作过程中的复杂思考。这一点在王式廓一章体现得最为清楚。结尾处作者直接提示，比讨论图像是否真实更有意义的是讨论王如何思考自己的创作过程——整章确实也是这么做的，讨论也很精彩。强调创作过程的维度或许和要克服 propaganda bias 有关，关注图像结果往往就容易导向无视宣传艺术的倾向，默认这是政治操控的文艺。关注创作维度最能突出创作过程中的复杂思考，也最能突出其中的“先锋性”、克服将社会主义视觉文化视作维护合法性工具的简化论。

3 和先锋性密切相关，这本书同时提示市场——更准确说“denaturalization of the marketplace logic”——也是理解当代视觉文化的一个重要线索。王广义的艺术创作对“历史终结论”的质疑、版画艺术家对公共性的追求，都是对市场逻辑的挑战。尤其是最后一章，版画新时期危机下艺术家的思考说明他们很清楚意识到，在复杂的社会中艺术所应该承担的功能，市场机制并不能完全实现。

4 这本书是唐小兵自己在美国策划艺术展后写的，读起来给人的感觉也好像作者是个Curator——像是一个整理者，一些精彩的思考（比如当代艺术的当代为什么不只是一个时间概念等）很多时候更像来源于艺术家本身；作者本身好像只起一个整理和突出的作用。作者自己的分析和解读非常精彩：比如王广义作品的细读；但是总感觉还可以有更多。最精彩的是将王式廓和卢卡奇联系在一起——现实主义首先是一个认知问题，其次才是美学技术问题；戏剧性的小说是现实主义最好的媒介。这个联系发现得太精彩刺激了。不过总体来说作者作为一个策展人还是相当成功的，通过几条线索充分展现了当代视觉文化的复杂性和延续性，也有力地暴露了现有解读策略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