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过”或“高贵”?——从陈太乙、洪藤月对le mérite的翻译差异看尤瑟纳尔笔下安提诺乌斯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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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提诺乌斯(Antinoüs)是哈德良皇帝的个人随从,是哈德良的同性情人、爱人,是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一笔带过的哈德良的“男宠”,也有人用中国词汇“娈童”视之。没错,虽然安提诺乌斯的出生年份至今无法确定,但安提诺乌斯大约也要比哈德良小25岁。哈德良周游时,发现了当时十三岁左右的安提诺乌斯。同样身为同性恋的尤瑟纳尔,在几乎像安提诺乌斯小传般的SÆCVLVM AVREVM(黄金岁月)一章中,为哈德良与安提诺乌斯安排了一个简单而美丽的相遇。在Nicomédie城(凯撒与同性情人尼科美德留下风流韵事之处,此处的地点也是尤瑟纳尔的有心选择)的一个夜晚,有人念起古希腊卡尔基斯的悲剧诗人吕哥弗隆的诗作,哈德良欣赏诗句的同时,发现了坐在一边喷泉外缘倾听着的少年。 安提诺乌斯的传记作家Royston Lambert认为安提诺乌斯可能从小受过教育,但显然尤瑟纳尔笔下的少年“文学知识很少,几乎对什么事都一无所知”。少年听着晦涩的诗,漫不经意但又若有所思的神情吸引了哈德良。聚会花园中的泉流献给牧神,十来岁的安提诺乌斯此刻在哈德良的眼里就像深林中的牧童,安提诺乌斯听诗就像牧童闻鸟啼。安提诺乌斯察觉到哈德良的目光,一脸绯红。 Une intimité s'ébaucha. “一种亲密感悄然萌芽。后来,他陪我经历所有旅行,几个奇幻的年头于焉展开。” Lambert在他的Beloved and God一书中写道,哈德良带男孩去旅行,在精神上,道德上或身体上高涨的时刻都与他保持亲密,在他去世后,他的形象包围着,哈德良对他的存在的着迷,像是一种神秘的宗教信仰。哈德良需要他的陪伴。 * 安提诺乌斯在他二十岁生日前溺死尼罗河中。 正如学界对哈德良认识安提诺乌斯是偶遇,还是哈德良在全国征选美少年的结果有所争论一样,关于安提诺乌斯的死也有意外、自杀、政治谋杀等种种说法。 尤瑟纳尔在小说中给予安提诺乌斯的死两个层次。阳面,是无私的少年以身献祭,用牺牲自己的代价去换取当时已患病多年的哈德良的健康长寿。阴面,是痛苦的少年拒绝接受哈德良移情别恋的未来,他要用死亡让哈德良永远记住他:让你对我的爱在痛苦中再无消陨的可能。 尤瑟纳尔Mémoires d'Hadrien公认相对较好的两个译本,一个是收录在1987年台湾光复书局出版的套书「当代世界小说家读本」系列中的尤瑟娜文集之《哈德里安回忆录》,由台北辅仁大学法文系教授洪藤月翻译;另一个是2014年卫城出版社出版的,由目前旅居欧洲的陈太乙翻译的《哈德良回忆录》,陈太乙是2017年台湾法语译者协会翻译奖得主,这个版本也即将由内地的三联出版。 对比阅读时,我关注到一个在我看来有些重要的不同翻译,是如下关于安提诺乌斯死亡的段落。 陈太乙:「我告诉自己,自杀并不少见,死于二十岁是常有的事。安提诺乌斯之死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和灾难。这场祸事可能与过度满溢的喜悦,一再累积的经验密不可分;然而即便这些经验将深陷危机,我自己是绝不愿错过,也不愿我的伴侣错过。我的愧疚甚至逐渐转变成一种苦涩的占有,一种自我安慰的方式:自始至终,我都是他命运的悲伤主宰。但我相当明白还必须加上那俊美异国少年的决心,而无论如何,我们所爱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位美少年的翻版。我把所有过错怪罪到自己身上,不过是将这青春的容颜变成一尊蜡像,任我亲手捏塑,然后亲手捏碎。他的离世是一项绝无仅有的杰作,我无权诋毁;那孩子自己的死,功过应该让他自己承担。」 洪藤月:「我告诉自己,自杀是常有的事,二十岁去世也是不足为奇。安提诺雨斯的死只是对我个人才构成一个难以接受的问题,或是一个大悲剧。可能这件惨剧是来自乐极生悲,或是因为经验美事已超过了极限,我却不同意让自己或让我的伴侣放弃暗藏危机的经验。连我的悔恨也渐渐成了一种怀着痛苦的占有,是一种安慰自己的方式,我至终依旧是主宰他的命运的苦命主人。不过,我也知道,若把所有的错都独自揽在我一个人身上,就等于把年轻人当成一座小型的蜡像,任由我捏塑之后,又由我亲手摧毁。我没有权利贬低他所做的独特的美事,也就是他的死亡。我必须把他寻短见的高贵,留给美少年自己。」 * 让我们把目光聚集到最后一句。 这里有个关键的词语,关乎哈德良视角下的安提诺乌斯之死。 哈德良如何评价?到底是洪藤月的“高贵”(刘扳盛则译为“价值”),还是陈太乙的“功过”?——少年的自杀会否有“过”? 回到尤瑟纳尔的原文:Je n'ai pas le doit de déprécier le singulier chef-d'œuvre que fut son départ; je dois laisser à cet enfant le mérite de sa propre mort. 引起歧义的词是「le mérite」。 Larousse对mérite的词义有三种解释: 1.Ce qui rend quelqu'un (ou sa conduite) digne d'estime, de récompense, eu égard aux difficultés surmontées. 可以说是功绩、功劳、功勋,由于克服了某种困难,而使某人或其行为值得尊重,值得奖励。近义词有grandeur(崇高、高贵、荣誉),honneur(荣誉,尊严/honor),valeur(value),vertu(virtue)…… 2.Ensemble des qualités intellectuelles et morales particulièrement dignes d'estime. 整体的价值,优点,一种特别值得尊重的智性、德性品质。 3.Qualité louable de quelqu'un, quelque chose; avantage. 某人、某事可嘉的品质。近义词avantage(advantage),长处,优势。 此处,le mérite当然只取第一种词义,在通常意义上,mérite并没有涵盖负面的过错含义,可能在宗教层面,mérite除了功德还有极少的“功罪”意味。但在一般认识上,mérite是个正面意义的词汇,陈太乙用“功过”一词是值得商榷的,尤其前半句哈德良已经说了,关于安提诺乌斯的死,他无权贬低(déprécier),紧接着立马出现一个“过”字是很奇怪的。在FSG的英译本Memoirs of Hadrian中,这一句被翻译为“I must leave to the boy the credit for his own death.”尽管隔着日耳曼与拉丁的不同语系,但laisser le mérite de与leave the credit for之间的对应显然相较两个中译本更紧密。 * 那么这种可以被评价为grandeur的自杀,洪藤月所译的“高贵”,又体现在哪里呢? 首先当然是安提诺乌斯将死亡“变成一种最后的效忠,一份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赠礼”。 从公元127年开始,哈德良遭受了医生无法解释的疾病的折磨。尤瑟纳尔的书中,有一段精彩的登山献祭。哈德良与安提诺乌斯离山顶百步之时,倾盆大雨落下,而当祭奠将要进行时,突降雷电,把献祭者与祭牲同时击毙。大祭司啧啧称奇,这些替死的生命将增加哈德良的岁数。安提诺乌斯紧抓着哈德良的手臂发抖,并非害怕,原来他在那时就产生了为哈德良献祭自己的想法,精通手相之人已从少年的掌纹中看出将有星星的坠落。 事实上,历史中的安提诺乌斯因自我献祭而死的可能性也极高。安提诺乌斯本人并不会对哈德良施加任何政治影响,所以政治暗杀可能性甚微,哈德良所存证据也未将死亡描述为意外事故。而在2世纪的罗马帝国,人们普遍相信一个人的死亡可以使另一个人焕回健康与青春,安提诺乌斯如果确为哈德良健康自尽,皇帝也自然不会透露个中原因,就像尤瑟纳尔在书中反复提及的那样,哈德良并不想展露给任何外人他虚弱的形象,这是理所应当的政治考虑。另一个角度,安提诺乌斯死后,哈德良陷入了外人难以理解的悲痛与癫狂。哈德良将安提诺乌斯正式封为神并建立宗教,用他的名字命名星座,在他去世的地点建立了一座以他命名的城市Antinoöpolis。哈德良下令工匠为安提诺乌斯雕刻了无数雕像放在帝国的角角落落,而他自己妻子的像只有区区几座。土地上诞生了纪念安提诺乌斯的节日、刻着安提诺乌斯头像的硬币,罗马席卷着对安提诺乌斯的新膜拜。曾经,在安提诺乌斯相伴的金色年代,在翠鸟的季节,哈德良达到了人生的至点。而不得不接受安提诺乌斯死去事实的哈德良,在千年后佩索阿《安提诺乌斯》的诗中也依然啜泣着,他“感到每一个未来的岁月都在未来之外凝视着他”,“一千只尚未出生的眼睛为他的痛苦而哭”。这一切越位与疯狂,在安提诺乌斯是为哈德良牺牲的前提下可以得到更顺畅的解释。 其次,安提诺乌斯以自戕定格了美。 十几岁的美少年,尤瑟纳尔笔下他温暖的身躯不断改变,像一棵生长的树。他的皮肤在日照下从茉莉花转变成蜂蜜色,而在几年后则变成金黄。他的双脚细长,长跑后鼓满空气的胸膛光滑柔和,他的双唇抹上了一抹忧郁的餍足。 安提诺乌斯的自杀是一种美学行为,他将自己的美连同他与哈德良的爱,收束于埃及。 * 而这可能也是他有“过”的地方。 诚然,尤瑟纳尔也通过哈德良之口,表示“所有不拒绝让爱情逐渐透过磨损而日渐败坏的人,生命都提供他们如此平淡的结局。”激情变成友情,或是激情变成冷漠。这是常见的。同样是火车站,托尔斯泰笔下伏伦斯基初次邂逅安娜·卡列尼娜时那紧追不舍的目光和止不住的微笑,在最后安娜绝望地选择卧轨时恍若隔世。 在尤瑟纳尔对安提诺乌斯之死的阴面设定下,少年人断然不愿让类似的事发生。少年对爱情的看法一直存在着严肃的观念,也即只为一人献出。然而,哈德良却屡屡寻欢,甚至有一夜让少年忍受一位妓女在场。在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下,哈德良有意想把安提诺乌斯逐渐降低至寻常的性伴侣,甚至不必再为他付出任何代价。哈德良自视为安提诺乌斯的主宰,虽然从他浪漫的言辞中,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真正成为他人的主人。哈德良开始在安提诺乌斯面前嘲弄那些歌颂前人两情相悦、地老天荒的优美文句,让安提诺乌斯受到折辱。而风度翩翩的美男子Lucius的出现,更让安提诺乌斯如临大敌,产生了哈罗德·布鲁姆评述普鲁斯特时所强调的“性嫉妒”。 根据历史资料,130年9月下旬或10月初,哈德良一行在赫利奥波利斯沿尼罗河上游航行。年轻贵族Lucius Ceionius Commodus亦可能参与其中。而不久之后,安提诺乌斯就溺死河中。 所以,尤瑟纳尔以小说家的身份,让安提诺乌斯的死披着献祭这高尚的外衣,而实际上带着对哈德良权力关系的绝望反抗,带着作为情人无法消化的怨气。安提诺乌斯献给哈德良自己的生命,既是奉上他最后的“礼物”,也是打出了残忍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一击。对安提诺乌斯自己来说,这恰如尤瑟纳尔另一篇小说的名字,Coup de Grâce,“一弹解千愁”。不过,这里是河水,是河底的污泥。哈德良明白少年温情中的酸涩,爱意中的恨意,他想象在水中自在如鱼儿的安提诺乌斯一定是失望至极,才下了必死的决心,否则他不会肯在污泥中断气。 除了遭受轰顶般打击的哈德良,我们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说安提诺乌斯的自毁有过。给哈德良造成痛苦是一方面,原先就被道德家抨击而现在又要遭受新的指责:哈德良让少年献祭来延长自己寿命,败坏皇帝声名,是另一方面。 在安提诺乌斯被神化之前,他首先和任何一个因爱生恨的平常人一样,身染忧患的重疾。 * 罗马帝国晚期,奥多西一世宣布基督教为国教,曾经被哈德良奉为新神的安提诺乌斯也被推下神坛。就像Robert Wright的观点,人类逃不出天择的手掌心,神也是。 那座哈德良为安提诺乌斯建立的城市Antinoöpolis,也在19世纪被当地的工业生产几乎完全摧毁,取而代之的是水坝和制糖厂。 还好有鹅毛笔与洛阳铲,我们仍能在博物馆与故纸堆,在小说家的文学想象里,尝些千年未变的人间况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