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程何處
讀羅新先生《漫長的餘生》亦是期盼許久的事。雖已買得一冊在家。人卻在外面漫遊一月。白天身處山水間或者還不覺得。偶有靜下來時。便想著不知羅先生會如何以一塊宮女墓誌作切口。細說北魏幾代君主間的宮闈密事。
遠行歸來後。終於得以拿起此書漫讀。不遠處山火尚在漫延。半邊天空為之渾濁。時時可見燃燒過後的草木殘骸以灰燼的形式緩緩飄落下來。如此末世光景局促一室不得。亦不知何時何處可作歸程。亦只好藉書而暫忘耳。
羅先生這一冊書完全可以當作如今流行的穿越宮鬥小说来看。借小宮女王鐘兒(後來出家成為尼姑慈慶)的漫長一生來襯托拓跋家族殺來殺去驚心動魄的歷程。羅新的文筆沒得說。對南北朝史料的熟稔也沒得說。是以材料再紛繁。人物再眾多。線索再零亂。他總能抓住線頭牽一髪而動全身。
幾年前他的《從大都到上都》出版。實在是令人驚喜的著作。無論從史學考察的角度。還是旅行記聞的角度。還是單純見文字之美的角度。皆稱難得。此前嘗寫過一點札記:
“單以此書的物質形態論。做得並不好。連起碼的鎖線工藝都省了。這樣的書禁不住多幾遍的翻讀。若是能有一版布面精裝就對得住這部書了。其實此前在網路上讀過幾篇羅先生的行走紀錄。沒想到這麼快就結集成書。羅先生治中古史和邊疆民族史。這本書的歷史背景是蒙元到皇明時期。相對於賴先生的說唐。對我來說不免冷僻些。不料翻書一讀便不捨得放下。“
“羅先生在風景與現實之間穿插闡釋史料的功力是如此純熟生動。完全不用擔心有任何滯礙。尤其是可視作本書序言的《寫在出發之前:金蓮川在召喚》。從打定來一次行走開始寫。到回顧舊年間讀《元宮詞百章箋注》的小念頭。再到東西方視野之下的神秘的上都。然後是金蓮花盛放草原的昨日與今天。一路寫來洋洋灑灑左右逢源。而且偶爾點綴的閒話也能不經意地見出羅先生文史素養的豐厚精醇。比如他順口提到讀納蘭詞的舊事。在北大當學生時讀新詩的舊事。都叫人眼前一亮心中一喜:怪不得作者的文章這樣好看。原來是這麼些年潛心修煉的結果。”
沒想到羅先生把縱橫時空的訪古游記寫得這麼好。更沒想到他把逆時間河流而上旁觀北魏舊史的文章寫得更好。這本書可說的點有很多。我最覺有意思的卻是他拈出的佛教對女性的作用:
“哪怕是——也許可以說特別是——對於慈慶這樣的人來說。佛教信仰與比丘尼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是受歡迎的。是帶來了光亮。空間和自由的。佛教固然有屈服並服務於權力.。為權力提供規馴工具的一面。但新傳入的佛教也為信眾提供了嶄新的精神生活與社會生活。即使在最粗淺的層面。佛教教義也可以幫助慈慶這樣的信仰者反思生命的意義。給人生苦難提供某種解釋。讓她明白。她遭受和見證的這麼多苦難並非因為她做錯了什麼。而有著超越當前時間與空間的。深遠且神秘的理由。這當然不止是一種精神安慰。更何況。信仰者社群生活也是對原生活世界。原社會關係網絡的一種突破。突破就有可能帶來一定程度的自由(或曰解放)。”
“宗教社會史研究者早就發現。女性在新興宗教的發展與傳播中特別活躍。比如。早期基督教的信眾中女性多於男性。上層階級的信眾中女性比例更高。早期基督教在吸引女性信眾方面更為成功。上層社會男性信教往往是受到他們先已信教的母親或妻子的影響。研究表明。基督教能夠成為在西方具有支配地位的世界性宗教。女性發揮了極為重要卻被歷史忽略的作用。新宗教至少在一個時期內會提供對抗已有建制的思想資源和組織力量。女性對此是敏感的。也是積極採取行動的。
在這個意義上。當慈慶墓誌用如下的文字讚美她時。我們寧願相信那不完全是套話:‘尼之素行。爰諧上下。秉是純心。彌貫終始。由是忍辱精進。德尚法流。仁和恭懿。行冠椒列。’ ”
讀完此處我最先想到的。就是知堂的《無聲老母的信息》。也是細說某一時某一處的人類。他們在宗教上求得安心安定的歷程。無聲老母的信仰。算不上什麼大的教門。卻給知堂極大的震撼:
“大概人類根本的信仰是母神崇拜。無論她是土神谷神。或是水神山神。以至轉為人間的母子神。古今來一直為民眾的信仰的對象。客觀的說。母性的神秘是永遠的。在主觀的一面。人們對於母親的愛總有一種追慕。雖然是非意識的也常以早離母懷為遺恨。隱約有回去的願望隨時表現。這種心理分析的說法我想很有道理。不但有些宗教的根源都從此發生。就是文學哲學上的秘密宗教思想。以神或一或美為根。人從這裡分出來。卻又靳求回去。也可以說即是歸鄉或云還元。《龍華經》作者集紅陽之大成。而重復提高老母。為老祖宗之至上者。這不特深合立教本義。而且在傳道上也極有效力。是很大的成功。”
“這裡用的是單詞口調。文句俚俗。意思是父母招兒女回家。雖標稱無空無。實在卻全是痴。這似是大毛病。不過他的力量我想也即在此處。經裏說無生老母是人類的始祖。東土人民都是她的兒女。只因失鄉迷路。流落在外。現在如能接收她的書信或答應她的呼喚。便可回轉家鄉。到老母身邊去。紳士淑女們聽了當然只覺得好笑。可是在一般勞苦的男婦。眼看著掙扎到頭沒有出路。正如亞跋公長老的妻發配到西伯利亞去。途中向長老說。我們的苦難要到什麼時候才完呢。忽然聽見這麼一種福音。這是多麼大的一個安慰。不但他們自己是皇胎兒女。而且老母還那麼淚汪汪的想念。一聲兒一聲女的叫喚著。怎不令人感到興奮感激。彷彿得到安心立命的地方。一茶在隨筆集《俺的春天》的小引中記有一段故事云:
昔者在丹後國普甲寺。有仿為之。乃於除夕作書交付所用的沙彌。囑令次晨如此如此。遂獨宿大殿中。沙彌於元旦乘屋內尚暗。烏鴉初叫時。蹶然而起。如所指示。丁丁叩門。內中詢問從何處來。答言此乃從西方彌陀佛來賀年的使僧是也。上人聞言即跣足躍出。將寺門左右大開。奉沙彌上坐。接昨日所寫手札。頂禮致敬。乃開讀曰。世間充滿眾苦。希速來吾國。當使聖眾出迎。奉候來臨。讀畢感激。嗚嗚而泣。
一茶所記雖是數百年前事。當中國北宋時。但此種心情別無時間的間隔。至今可以瞭解。若老百姓聞歸鄉的消息時其欣喜亦當有如此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