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的拿手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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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2020年8月17日)我才算第一次完整的读了契诃夫的剧本《海鸥》。因为看过了莫斯科艺术剧院2001年排演的чайка,看了“公爵”演的特里波列夫。
1896年10月17日,《海鸥》在彼得堡皇家剧院首演,失败,惨败。这直接摧毁了契诃夫的信心。演出的失败,观众与剧评家都归因剧本,却没能看到旧的演出模式和演员本身的问题,或者说那时他们并没有真正读懂这部剧。
两年后,1898年12月17日。莫斯科艺术剧院重演《海鸥》,大获成功。因为丹钦科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观众真正沉浸在这部戏中,契诃夫得以复活。
这部戏里有两位作家:功成名就的特里果林,迷惘孤单的特里波列夫。人们猜想,这两个人谁更像契诃夫本人?我想,特里果林是他现实的样子,他厌恶却又无法逃离的样子:特里波列夫是他渴望的样子,他的理想。第四幕,契诃夫让特里波列夫开枪自杀了。让这样一个孤独的天才作家自杀,是他能给他的最好结局了吧?他无法让他成功,因为那样,他将成为又一个特里果林。就让他怀抱着自己的理想与深刻的孤独死去吧。在契诃夫心底,他也许已经自杀过很多次了。
特里波利夫的母亲,肤浅吝啬的阿尔卡吉娜,她没有读过儿子写过的一个字,对他的戏嗤之以鼻。没有钱给他买衬衣,却花成千卢布修饰自己……特里波利夫渴望母亲,却完全从她那里得不到温暖。他被母亲抛弃。
尼娜,特里波列夫的爱人,被城里来的大作家吸引,疯狂地爱上了他,私奔,私生子,被抛弃,加入戏班,每日奔波,不能休息……她为自己的命运落泪,却也不想回头,她说,已经找到了作为演员的责任感,这让特里波列夫羡慕。第四幕,她重又念出两年前念过的台词,经过了生活的磨砺,她应该是能更切近的体味这份苍凉和孤独了吧。不过,也许正是有了这领悟,她才知道特里波列夫也终不能成为她的归宿。她离开了他。
玛莎,每天穿着黑礼服,因为她的爱人并不爱她,她“为生活穿孝”。最终嫁给了小学教师,却对旧情人念念不忘,在单恋的痛苦中辗转,自我折磨,折磨别人。
几个人物,错综复杂的关系。剧中的每个人都渴望爱,因此有人说这是一出“恋爱戏”,若抽离了这个爱情,这是一部谈“孤独”的戏,契诃夫的拿手好戏。
那著名的独白,描述着我们的痛苦,在精神世界的孤独追求中产生的痛苦。
人,狮子,鹰和鹧鸪,长着犄角的鹿,鹅,蜘蛛,居住在水中的无言的鱼,海盘车,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见的生灵-总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它们凄惨的变化历程之后绝迹了.......到现在,大地已经有千万年不再负荷着任何一个活的东西了,可怜的月亮徒然点着它的明灯。草地上,清晨不再扬起鹭鸶的长鸣,菩提树里再也听不见小金虫的低吟了。只有寒冷、空虚、凄凉。
所有生灵的肉体都已经化成了尘埃;都已经被那个永恒的物质力量变成了石头、水和浮云;它们的灵魂,都融合在一起,化成了一个。这个宇宙的灵魂,就是我......我啊......我觉得亚历山大大帝,恺撒和莎士比亚,拿破仑和最后一只蚂蝗的灵魂,都集中在我的身上。人类的理性和禽兽的本能,在我的身上结为一体了。我记得一切,一切,一切,这些生灵的每一个生命都重新在我身上活着。
我孤独啊。每隔一百年,我才张嘴说话一次,可是,我的声音在空漠中凄凉地回响着,没有人听......而你们呢,惨白的火光啊,也不听听我的声音.......沼泽里的腐水,靠近黎明时分,就把你们分娩出来,你们于是没有思想地、没有意志地、没有生命脉搏地一直漂泊到黄昏。那个不朽的物质力量之父,撒旦,生怕你们重新获得生命,立刻就对你们,像对顽石和流水一样,不断地进行着原子的点化,于是,你们就永无休止地变化着。整个的宇宙里,除了精神,没有一样是固定的,不变的。
我,就像被投进空虚而深邃的井里的一个俘虏一般,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会遭遇到什么。但是,只有一件事情我是很清楚的,就是,在和撒旦,一切物质力量之主的一场残酷的斗争中,我会战胜,而且,在我胜利以后,物质和精神将会融化成为完美和谐的一体,而宇宙的自由将会开始统治一切。但是那个情景的实现,只能是一点一点的,必须经过千千万万年,等到月亮、灿烂的天狼星和大地都化成尘埃以后啊......在那以后,一切将只有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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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译文出的《契诃夫戏剧全集》,在《海鸥》剧本后边附录焦菊隐先生1943年4月18日写于沙坪坝的文章《契诃夫与其海鸥》,文辞美思路清,深入浅出,十分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