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llshit Jo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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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人專門發明了一些毫無意義的工作,只是為了讓大家一直一直工作。
公司裁员,毫不留情,有人出,有人进,这些被裁的人往往都是干实事的,他们真的在制造什么、搬运什么、修理什么、维护什么。然而谁也没办法解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魔法,从事行政文书工作的领薪人数最终却在增加。
这里的问题显然不是从经济学角度可以解释的,我们需要转向道德领域和政治领域。统治阶级意识到一件事:如果老百姓生活幸福、工作高效、时间自由,那么就会埋下巨大的危险种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亞勞改營流放期間,提出了一種理論:世界上最殘酷的折磨便是強迫人無休止地做一件明顯毫無意義的工作。
我相信沒人會懷疑我們這個世界充斥著毫無用處的官員。在我看來,重點在於,當前社會中毫無用處的官員不僅氾濫於公共部門,在私營部門也同樣普遍。
原本屬於企業的管理慣用伎倆正偷偷潛入學術圈——對工作表現進行量化評估。教師和學者被迫花費越來越多的時間去評估自己的工作,去證明自己工作的必要性,與此同時,留給他們真正用來從事教學和研究的時間越來越少。
工作本身可能毫無意義,但這份工作養活了你和你的家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將這份工作視作一件壞事感覺說不過去。我們不禁想問:我們的經濟體系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使人們想要養活孩子就得把自己醒著的時間投入那些表格打鉤工作中,或者處理解決那些本就不該存在的問題上。
身處狗屁工作,然後利用「多出來」的時間去做其他事情並不容易。因為工作時間大都是在「枯燥乏味的辦公環境」(用詹姆斯的話來講)中度過的,我們所擁有的都是碎片化時間,哪怕回過頭來發現其實有時也是一大段時間,但用這些時間去投入地做那些需要思考和創造力的事情則需要一個人足夠足智多謀,並且具有堅定的決心。那些成功做到的人,他們有限的創造精力(一般來講總是有限的)也已被消耗殆盡,單單為了想出辦法他們就損耗了不少腦細胞:在大家都忙著做貓咪「覓母」的氛圍下,怎樣才能創造條件來做些稍稍有點抱負的事情,至少比貓咪「覓母」要有抱負一些。
自20世紀80年代起,大學行政管理人員成功地策劃了一場「政變」。他們從教師手中奪過了大學的控制權,引領著大學走向完全不同的目的地。今時今日我們已經司空見慣,高校發佈的「戰略願景文件」中對研究和教學隻字不提,卻大書特書「學生活動」、「學術實力」(以獲得撥款)、企業合作、政府合作等內容。
在任何以佔有和分配商品為基礎的政治經濟體制中,非常多人從事的工作就是在整個系統中來回傳送各種資源,而不是真正去創造、推進或維修這些商品,這一龐大的群體往往會將自己分成非常多的等級(起碼有3個級別,有時候能達到10個、12個甚至更多)。然後我們還可以推論,在這些等級中,僕從和下級之間的界限往往很模糊,畢竟「服從上級」是經常出現在職位描述中的關鍵內容。大部分重要玩家自己既是領主又是封臣。
正如那些日復一日的打鉤工作那樣,學術圈的從業者絕大多數時間被用來推銷、評定、監督和爭取工作,而不是工作本身。電影電視甚至廣播業的情況就更糟了。
現有的制度越來越成為一種建立在「抽租」基礎上的制度,其內在邏輯(或者用馬克思主義者喜歡的說法——「運動定律」)同資本主義制度的內在邏輯完全不同,因為在現有制度下,經濟職責和政治職責已開始大面積融為一體。
當思考狗屁工作激增帶來的普遍社會影響時,我們發現整個情況變得更加不一般了。如果我們每天工作的內容減去一半並不會對總生產率有什麼明顯影響,那為何不重新安排工作,然後大家每天上班四個小時就可以了?為何不安排每週上四天班,每年休四個月假,或者採取其他類似輕鬆的工作安排方式?為何不開始關閉全球這臺工作機器?最起碼對於解決全球變暖問題,估計沒什麼方法比這個更有效了。100年前,許多人認為,隨著科技的持續進步以及各種節省勞動力設備的不斷出現,每天只需工作四小時的生活到今天應該已經可以實現。諷刺的是,他們的這個假設或許是成立的。然而出於某種原因,我們整個社會集體做出了決定:讓數百萬人經年累月地假裝忙碌(敲擊各種有的沒的內容到電子錶格裏,準備各種奇奇怪怪的思維導圖以備公關會議上進行展示,等等),要比自由自在地織毛衣、遛狗狗、組建樂隊、嘗試新菜、在咖啡館裏爭論政治議題或八卦朋友的狗血出軌劇情來得重要。
大部分學者最初投身學術的原因,是知識的魅力,是各種令他們興奮不已的思想。畢竟,能夠花7年時間攻下哲學博士學位的人,大部分都清楚,如果他們選擇了法學院,那麼只需花3年時間就可以畢業,而畢業後第一份工作的薪水就會高出大學教師許多倍。儘管如此,當系裏的教師邊喝著咖啡邊聊天的時候,他們卻很少聊到自己對知識的渴求、對思想的熱愛。事實上,他們很可能正在抱怨系裏行政事務的繁雜,很可能正在吐槽那些永遠填不完的表格。沒錯,現在留給大學教師閱讀和寫作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他們的大量時間都被拿來應付各種行政事務。
對於格雷伯,狗屁工作的產生伴隨著某種道德責任:「如果你沒有始終處在忙碌工作的狀態中(只要在做事就行,具體做什麼並不重要),那麼你就是一個糟糕的人。」此邏輯的另一面是:如果你真的喜歡做某件事,而且這件事是有價值的、有意義的,能夠給你帶來內在獎勵的,那麼你就不應該期望通過這件事賺到大錢。你應當無償奉獻,哪怕他人會因為你的奉獻而獲利,甚至他人越是得利,你越應該無償奉獻。換句話說,我們是靠你們(無償)做著你們喜愛的事情而謀生,而你們為了謀生又不得不做你們討厭的事情,正是這樣,我們控制了你們。
真正的工作正在不斷狗屁化,而廣泛意義上的狗屁崗位也在不斷增加,在我看來,這很大程度上是人們試圖去量化那些沒有辦法被量化的內容所導致的直接結果。直截了當地說,自動化使某些工作可以更高效地完成,但與此同時,自動化也使其他工作的完成效率降低。
根本沒有足夠多的工作讓所有人都忙起來。但是,出於某種奇怪的邏輯,出於一種或許可以讓他們覺得自己的工作很重要的邏輯,我們又開始招人了。也許這樣就可以維持「事情很多,我們很忙」的幻覺吧!
我的看法是,這些狗屁工作並不是資本主義本身帶來的,而是管理主義思想在各大機構實踐的產物。信奉管理主義的結果自然而然就是擁有了完整的教職員團隊,一個雖然由學術人員構成,但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維持管理主義盤子始終旋轉的團隊:大家不斷生產著戰略報告、績效指標、審計、回顧、評估、改版後的戰略報告……沒完沒了。這一切的運轉與高校最根本的生命源泉——教學和教育,完全脫節,毫無關聯。
大學裏,學生獲得的工作機會往往就是些狗屁工作,比如掃描身份證、監督管理空無一人的房間或者擦拭已經擦拭乾淨的桌子。大家都沒什麼意見,因為既可以在上班時間學習,又可以拿到錢。但是為什麼不直接給學生這些錢,然後用機器來完成這些工作或者直接砍掉這些工作呢?完全可以這樣做啊。
雇用你的時候,你感到自己是因為有用才獲得了這個崗位,結果卻發現事實完全不是如此,但又不得不配合表演,假裝自己是有用的,假裝這個崗位是有用的。這種先讓你產生自己有用的錯覺,然後再被全然否定的經歷,不僅僅是對自尊感的摧毀,還直接動搖了自我意識的根基。一個人一旦停止對世界產生有意義的影響,那這個人就不復存在了。
工作已越來越不被當作達到目的之手段(即一種獲得資源和經驗的手段,這些資源和經驗能夠幫助人們追求前文中提過的經濟以外的其他價值,如家庭、政治、集體、文化、宗教),而是越來越被當作目的之本身。然而與此同時,作為目的之本身存在著的工作,在大部分人看來是有害的,是令人失去尊嚴的,是令人壓抑的。
人類工作越來越辛苦並非因為投入了所有時間去生產PlayStation等遊戲機,也並非因為投入了全部精力在餐廳遞壽司給對方。生產行業的自動化正與日俱增,而純服務業在整個就業市場中所占的比例一直沒有增加,平穩地維持在20%左右。人類工作越來越辛苦是因為人類創造了某種奇怪的施虐受虐邏輯論證法,通過這種邏輯論證,我們覺得只有在工作時不斷感受痛苦,才能賦予我們那些隱秘的消費主義愉悅感以合理性。在這種理念的驅使下,工作佔據了我們越來越多的時間, 於是人們不再享有「生活」這件奢侈品——這是卡蒂·威克斯的簡潔概括,這又導致隱秘的消費主義愉悅行為成為我們僅有的選項。
雖然理論上秘書工作只包含幫忙接打電話、錄入口授材料、簡單歸類檔,但事實上,她們最後往往什麼都做,老闆80%~90%的工作都是由她們完成的,有時候甚至完成了老闆工作中非狗屁部分的100%。如果寫一部歷史,專門記錄某些因書籍、設計、規劃或文獻而聞名世界的男性,事實上是搶了他們女秘書的功勞,那肯定有趣極了,雖然這部歷史寫出來的可能性不大。
在這個社會中,起碼有一半的工作可以被刪除,而且刪除後不會產生任何實質性的影響。實際情況是,差不多完全可以消除的工作占比絕不止一半,因為還存在「次級狗屁工作」,而這些工作是沒被考慮進去的。所謂「次級狗屁工作」,就是那些為了服務狗屁工作而存在的「實際工作」(關於這類工作,我會在第二章中討論)。打造一個閒暇的社會,每週只需上班20個小時甚至15個小時——這本來是可以輕鬆做到的,然而現實情況恰恰相反,整個社會,所有的人,似乎都陷入了某種悲慘的境況:我們將生命中大部分的時間都投入了工作,投入了那些我們知道對這個世界毫無貢獻的工作中。
因為政府先設立了一整串阻礙人們拿到補助金的狗屁崗位。好像索要補助金這件事本身還不夠恐怖怪誕、不夠侵擾、不夠羞辱人似的,他們還特意把這個過程設置得極其錯綜複雜。明明具有某項補助金的領取資格,但申請過程過於複雜,乃至大部分人都需要在專門的輔助下才能弄明白申請步驟裏的各項問題,弄清楚自己擁有的各項權利。
哪怕沒有別的好處,全民基本收入至少也意味著成百上千萬認識到當前局面荒誕性的人, 終於有時間來從事致力於改變此種局面的政治組織行為了,因為他們不再被迫每天耗費8小時在各種表格上塗抹螢光標記了。如果他們堅持想要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也不用在有意義的事情做完之餘,還得額外擠出同等時間去折騰各種能帶來收入、支付帳單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