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感是对抗苦难的最佳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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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最初在香港发行时被命名为《王二风流史》,被当作一本黄色小说。是的,书中确实有很多露骨的性爱描写,但远远不只于性。“性“本就不该是一个应当被谈之色变的话题,更不应该避而不谈,因为”性“本就是人类文明的根源之一,也是人活着的原因之一,《黄金时代》中丰富的性爱描写,在我看来其实是小波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对当时社会状况的讽刺——一切都是虚无且令人难过的,只有性爱真实且快乐。
初读《黄金时代》,确实对小波这样的叙事方式不太适应,小说中大量采用倒叙、插叙,回忆与现实夹杂,显得杂乱无章。小波不用传统的叙事手法,转而采用难以驾驭的但独一无二的风格,这是属于他的不羁。也许有的读者因为叙事方式而怀疑小波对文字的驾驭能力,这是没有道理的,相反小波对文字的驾驭能力绝对是“鬼才“级别,比如他借陈清扬之口说出的这段对爱上一个人的理解:
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人类对爱情的原理至今未攻破,但小波寥寥几笔,便从文学的角度解释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这种强烈情感时的反应,很简单,但也很真实。这便是一个作家对生活的了解以及如何把这些了解写得让读者理解的笔力所在。
再说小波在这本小说中体现出的思想性。从小波的几本杂文集(《猪》、《大多数》、《精神家园》)中便不难看出,小波有着超过常人的思辨能力。而《黄金时代》是小波耗费十年心血的集大成作,其中蕴含诸多思考:有对时代的讽刺、有面对死亡的选择、对于生活苦难的不屑、以及对自由和理智的推崇。书里王二说: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遇见这一点。
王小波其实想说:我提前将生活的真面目展现给你们,同时希望你们就算被锤也要像二十一岁的王二一样,保持天真,永远生猛下去,以伟大的真诚去做每一件事。他又教我们如何面对死亡:
“在这种夜里,人不能不想到死,想到永恒。死的气氛逼人,就如无穷的黑暗要把人吞噬。我很渺小,无论做了什么,都是同样的渺小。但是只要我还在走动,就超越了死亡。现在我是诗人。虽然没发表过一行诗,但是正因如此,我更伟大。我就像那些行吟诗人,在马上为自己吟诗,度过那些漫漫长夜。”“如果我要死,我就选择一种血淋淋的光荣。”
死亡的能量很大,并且对于任何人都绝对的一致,然而对抗对于死亡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鲜活地活好每一天,无需乞求死神的怜悯,该离开的时候回头无悔,像个勇士一样直面死亡。像这样充满哲思的话语在书中随处可见,不一而足。
再看《黄金时代》中对时代背景的反应。众所周知,“文革”时期一直是一段阴暗且神秘的时期,”阴暗“既是对当时的人也是对现在的人,”神秘“则是对现在的人。从初中到高中,任何与文革有关的话题总是被老师一笔带过、三缄其口。作为经历过这动荡十年的人,王小波用孩童般天真的口吻和无与伦比的黑色幽默来记录,来嘲讽这个时代。小说中王二身上那种玩世不恭的气质便是王小波对那个时代嘲讽和鄙视的最大体现。他写知青放荡的生活:打架、偷窃,写那些莫名其妙的批斗和抓捕,并且人们觉得这是一种闹剧、一种”戏“,他写贺先生的跳楼刘老先生的饿疯饿死……王小波用他的幽默感和戏谑剥开黑暗、扛下沉重再去对抗那些虚无和丑恶,这是他独特的排解郁闷的方式,是他坚强乐观人格的外显。他写性,不是为了写性,而是通过性去逃避眼前的虚伪,寻找真实和理性。正如他自己所写:“什么是知识分子最害怕的事?我的答案是:‘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谓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头认罪,承认地球不转的年代,也是拉瓦锡上断头台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杀的年代,也是老舍跳进太平湖的年代。”那个时代对于知识分子的精神压迫太大,黑色幽默是小波为数不多自我排遣的方式。
十几岁读《黄金时代》,可能很多东西理解不到。但我依然感谢小波,感谢这本书带给我的性的启蒙、认真的生活态度和永远生猛的勇气。王二是一个缩影、一个标志、一个精神偶像。其实如果我们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是我们的黄金时代。“青年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勇气,和他们的远大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