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隔在我们与死亡之间的:女儿的母亲
我们需要这样一本书,关于衰老,死亡和爱。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母亲老了,无法独自生活,我和弟弟决定为她寻找一家养老院,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刻。
这也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在人生的尾声中有太多时光积累下的灰尘,去记叙总是艰难重重——这意味着我们得直视更令人痛苦的东西,时时刻刻忍受着拷问,也时时刻刻恐惧着终了的来临。
要短句,亲爱的。这是母亲给作者写作的忠告,不要鲜花,要小短句。
但鲜花还是存在着。
鲜花还是献给了她。
母女
她所希望的是我与她一起死,紧靠着她的肉体,然后用我的肉体来裹着她。然后我复活,生下她,我继续她的生命。我也希望这样。
母亲和女儿的关系是所有人类社会关系中最复杂的一种,我敢说。经由生育链接两个生命,而这个过程仿佛无穷长的链条一样继续传播下去,母亲,女儿,母亲,神秘的力量把她们裹挟在一起,仿佛人类伊始相互纠缠的蛇尾。而这种关系是仅仅共存在母亲和女儿之间,父女,母子,夫妻,都无法享受(或是遭受)其中的隐秘。
我一直渴盼着,能有女作家写母亲,不同于男作家,他们只会写无私的奉献的爱,母亲的形象化作单薄的马赛克玻璃上怀抱着婴儿的圣母画像,微笑,无生命。我渴盼着女作家写流淌在血液中的亲昵,也有在平淡话语下的无声对抗,母亲,有时候是母亲,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婴孩。
女人才有字眼和词句的天赋。
终于,我看到了这样的话,“母亲是一团综错复杂的乱麻,夹杂着好几个层次的文明,它们几乎是看不见的,因为她要用强烈的、令人炫目的光去照射它们,此外还有一个无法探测的、古老的阴影,她同样激烈地否认它。母亲是插入我心中的一个谜团。母亲是我的基座和我最大的困惑。”我无比确定,这就是我所寻找的东西。
母亲和女儿,不仅仅是爱。
我们女人的麻烦事,拐弯抹角的诱惑。
拐弯抹角的诱惑,我喜欢这个表述。母女关系并不总是坦诚的,它同样充满试探,犹豫,拉扯,争夺力量。在小时候,母亲总是更强大的一个,但是女儿会长大,蛮横地从母亲身上剥夺生命力,并离开她。
孩子必须离开母亲,但是女儿和儿子不一样。恒久的引力只存在于母女之间,母亲会经由女儿的面孔中挣脱出来,最终她用她的眼睛,用她的嘴巴,用她的手势,而儿子,却彻底离开了。
作者写她离开母亲之后,仍受着母亲的影响:
她是对的,她看得清楚,我误入歧途,我背叛,我丧失我的生命,我挥霍我的钱和她的钱,我精疲力竭,我想入非非……她错了,她的劝告对我毫无用处,我们是逆流,她的真理对我来说是错误,为她指明北方的罗盘对我来说是不正确的。因此我逃跑,向各处逃跑,去国外,去月亮上,去到不可能的爱情中……
她将我列入行星范畴,放在天体轨道上,重力在她那一边。如果说诱惑就是拉向自己,那么她就在无情地诱惑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她的声音就是宇宙之歌,她是唯一的现实。我是叛逆的女儿,我也是顺从的女儿。我信任自己因为一位母亲在关照我,我不信仰自己因为我受到一位母亲的关照。我坚强因为她珍惜我,我脆弱因为我珍惜她。
但是也有一些时刻,她不是母亲。她变成一个女人,同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许碰巧是她的女儿)打一场没有结果的战争。这些时刻是容易辨认的——通过一些打扮,一些语气,一些焦躁的表情,一些坚硬的冷漠,当然,女儿也有应对的办法:
当我坚强时,我不去在意,我准备咖啡。……她需要的是说话,说说她的心事,别人不会懂的心事,我坚强时,会耐心地听,阴云逐渐远去,风景重新出现,当我感觉时机一到(不能过早,必须有丰富的经验才能感觉时机成熟),我就引进穿堂风,插进一句从外面来的话:天气啦,当天的政治事件啦……
当我软弱时,我一头钻进她的操心事中。我抓住它,将它去皮、撕碎,恶狠狠地提出解决办法,大发雷霆。她或是发怒或是哭泣。我们骑着非理智的马并肩狂奔,我恨她,我恨我自己。“安静下来,孩子,”最后她说。这是母亲的声音,不再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当我听见母亲真正的声音时,我立刻安静下来。
母亲,是一个壳子。一个女人生活在壳子里,自愿或是非自愿。挣脱壳子是一种更轻松的做法,但是作为女儿,望着脱离母亲这个壳子的女人总是恐惧的,壳子使孩子感到安慰和安全。
其实母亲和女儿永远无法成为两个平等的成年个体,两个亲密无间的朋友,不管表面上她们多么平等,相处和睦,亲切,百无禁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也是很自私的事情。孩子渴望一个“平等的母亲”,其实重点还是“母亲”,只要她还是一个“母亲”,就永远无法平等,这层剥削关系是无法消除的。
男人
为什么要谈论男人?为什么要谈论父亲?
母亲和父亲其实是割裂的,毫无疑问。母亲是现代,是科学,父亲是传统,是古老和安静的书房。
尽管父亲很少参与家庭生活(正如大多数家庭一样),他仍对整个家庭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并以更少的努力获取几倍于母亲的孩子的注意力。正如男性对社会一样。
这是不公平的。
作者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种不公平,她写到:
父亲一直很审慎。然而有一天,在一次争吵以后,我大概去向他诉苦,他说了一句话对我产生很大的影响,至今还记得。…… “呵,”他对我说,“母女关系……”他一面摇着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呵,是这样!我瞠目结舌。这四个字抵得上母亲的上千字,它们帮助了我,我清楚地记得它们,这对母亲是多么不公平,而我站在母亲一边,因为这我为她哭泣。
另一次他也这样和我说了几个字,我无限感激他,将它们珍藏在想象中的浮雕玉石里,然而我却不要母亲的任何东西,不论是家具、衣服,还是(特别是)忠告。这种不公平使我难以忍受,使我心碎。这是女人及其亲骨肉之间天然的不公平。
父亲,父亲,男人,没有办法……
衰老
我们知道在我们日复一日承受的重负之外,我们直接而清晰注视的时我们自己的衰老形象。我们活着,但注视着垂死者。
这是一个更沉重的话题。
我曾经抚摸我的身体,我也抚摸母亲的身体,我明白终有一日紧致的皮肤会变得松弛,身体会随着年岁的增长屈服于地心引力,浓密的头发会越掉越少,露出光秃秃的头皮,青春,力量,甚至尊严都会离开。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对自己说,“反正现在我还年轻。”
是的,但是母亲在老去。
而年轻人是无法真正理解衰老的。
母亲不愿意去养老院:
母亲做绝望的斗争,她不要成为活着的死人,她要维持对我们的影响,我们是她最后的摆渡人,最后的保护人,她不惜一切……
过一种生活,不是平淡,而是折腾……母亲,生活。
我们呢,我们要求安宁。我们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她的死亡。
这是一种悲哀,现代社会的悲哀。衰老折磨人类,不仅折磨衰老者,也折磨他们的儿女,你不能说要求安宁是错的,也不能说折腾是错的,只有衰老是错的。
而衰老的人,正在逐渐丧失“作为人的权利”
哪里是老人?哪里是他(她)这个人?久而久之,人们忘记了人,只看见老人。
在养老院里,也存在着斗争,老人们同衰老斗争,也同养老院的其他老人斗争,同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斗争。他们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充满尊严,他们籍由无意义的事情撑起自身的存在。就算是去餐厅这样的小事,也是一场考验:第一回合,提前一天订饭,为自己及客人填菜单;第二回合,钟点;第三回合,介绍;每个回合都不能出错,为的是赢得尊重。
母亲要穿戴首饰,为的是“院长先生”,作者写:
……她为什么不是为我、为她而戴?还有这位“院长先生‘!这种等级关系,她的”院长先生“正是靠她赚钱的,正是靠寄宿者们每月付的昂贵费用赚钱的。
性感。这个字在我母亲那一代是不存在的,而在我伴侣的女儿这一代却无处不在。我处在这两代之间。我五十岁时,“性感”落在我身上。勇敢些,夫人!
那么我的“院长们”呢?他们曾为数众多,除了很小的男孩外,几乎所有的男人。
一阵见血,养老院是另一个社会,那个“外面的社会”侵占到这个“即将死亡的社会”,但是本质都是一样的。威权,体面,接受男人的审视,即使在养老院里也存在。
但是养老院也是不一样的,尽管这里也存在争斗、敌对、统治和诱惑的关系,但是毕竟在“外面的社会”看来,这里是没有生气的空间,值得尊重,但是并不是真实的世界。
“老气”的女士是没有公民权的。“老气”的女士不性感。应该从风景中划掉,当然不是指肉体,现在不这样干了,人们很和气,只是视而不见。这一类的大量居民突然之间在眼前消失了。
老年人的问题是他们使人害怕。老年人的问题是他们失去了爸爸和妈妈,没有人接受他们现在的模样,没有人关心他们,认真对待他们。我想象有骷髅俯身瞧着他们,对他们微笑,赞赏他们尚未败坏的皮肤,但鼓励他们,帮助他们逐渐摆脱它,帮助他们长大,成为骷髅。老年人的问题在于他们周围只有孩子。
作者第一章的标题就是“玻璃纸”。玻璃纸,黏稠,令人窒息,隔着玻璃纸,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有生命,一个没有。我认为,玻璃纸就是衰老本身,母亲在玻璃纸之外,我时而隔着玻璃纸看她,时而进入玻璃纸下的世界观察。缓慢的流动,凝滞的时间,玻璃纸进入大脑,弥漫开,波浪吞没一切......
死亡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这部分简单而短促,因为衰老是漫长的,而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们一起见医生,一起接受老去,一起签订葬礼合同,选定墓地和棺材,但是这些都不是。死亡来自最后一通电话。
所有之前做的漫长准备其实都是无用功。
而这以后,我们必须独自以脆弱的勇气直面死亡自身,屏障已倒。
最后放上我最喜欢的一章的节选,最有触动感的一章,最能体现整本书的一章,<镜子>
母亲和我是奇怪的对手。
“我老了,”她说。“我也老了,”我说。她耸耸肩,“算了吧!”我很生气。不久我们就演出老童话的新版本。“镜子,告诉我在这个王国里谁最老,是母亲还是我?”
当然是她。然而我身上有个声音在喊这不对,这不公平。在这些长廊尽头的某处,在某个偏僻楼梯的顶端,在自我出生以来我们就一直居住的城堡的一个塔楼里应该有一个法庭来听取我的申诉。
“你申诉什么,孩子!“
我的诉状如此古老,如此错综复杂,怎样表达呢?我肚子站在无边的大厅里。在最里边,在一个黑暗的高台上是法庭。大厅的圆顶不断升高,我在缩小,变得很小,只是迷宫式的石板地面的一小点。
“她在前面,总是比我老,她走过所有的门,比我先知道一切,她的痛苦先于我的痛苦,在我疼痛的地方,她早已流过眼泪,我的身体每一步都能找到她身体的痕迹……”
我的呜咽在地面上滚动,通过复杂的图案而成倍增大,响彻四面八方,我的申诉响亮有力,被他们听见了。
“这不是正常的吗,孩子?”
我呻吟,我抱怨,就像是小小孩。
“我踉跄时,她转过身来对我说:‘我在这儿也踉跄,这更艰难。’她对我说:‘做女人,呵你将看到时怎么回事。’我已经看到了,现在也看见了。然而她的痛苦时我的两倍,因为她是第二阶段,而我刚在第一阶段。她永远比我强,她的衰老更衰老,压倒了我的衰老,我的衰老不能存在,我是她暮年的支持,而她是我暮年的镜子,我必须既负担我当前的衰老也负担我将来的衰老,因此,不论外表如何,如果说她的痛苦是双倍的,那么我的痛苦就是四倍。呵,多么不公平,我多么想大叫!”
我滚倒在地,顿着脚,像孩子一样大哭。
“你要什么?”法官在我思想的阴暗高处听着我,问道。
我要母亲朝我转过身来,听我说。我希望她的衰老变得轻松,使她同情我的衰老并减轻我的痛苦。“我已经老了,没关系,可是你,你要当心,亲爱的,是的,我看见你女人的身体在变化,别担心,瞧瞧,我比你早一代,现在也不至于太坏……”
我希望母亲永远不变,我可以时时跑向她,对她说:“我十三岁了,肚子疼,胸部发胀,我再不能像发疯的狗一样狂奔,上街时再也不能不畏惧别人的目光,我不知道我的身体要我做什么,不知道男孩是怎样的,它们会给我怎样的爱。”;“我三十岁了,不笑时眼角也有了皱纹,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生育吞食了我的时间,男人是陌生人……”;“我五十岁了,不会再有孩子,我的身材变粗,我不停地与身体搏斗,男人不是我的朋友……”;“我六十岁了,孩子们不再看我,男人们对我视而不见,我属于第三类,没有名字、没有性别的第三类,我害怕……”;“我八十岁了,是没有母亲的婴儿,很丑,发育不全,没有人扶在我的摇篮上笑,我是怪物,要被生命排除的怪物……”。
在这个想象的大厅中,没有任何人回答。但我顺利地提出了申诉,感到了几分安慰。
我希望母亲在衰老中不再衰老,就像画报上、民间传统画片上、保险公司的广告上一样。希望她的衰老只是另一种生存方式,虽然不同,但具有同样的力量,希望她的关节毛病不妨碍她穿漂亮的薄底皮鞋(有后跟更矮的),希望她的高血压不禁止她享用美食(可以接受轻微的饮食控制),希望她的眩晕不致与养老者旅游相矛盾(完全可以作某些安排),希望她的思想(稍稍迟钝,可以容忍)继续像成年人思想一样处理一切麻烦问题,报税单,等等,希望她的记忆力(几乎完好无缺)继续照看家庭档案呵我们的历史博物馆。
希望她的疾病只是一般小病的变种(例如少女的腹痛,运动员的韧带拉伤),只是普通的小小毛病,我们这个平等和容忍的社会承认这些毛病,善意的实验室为它们提出药方,而聚精会神的媒体赶紧将药方公诸于世。
我准备进入这一堆杂乱的漂亮形象中。在年龄的链条中,自始至终没有忌讳:婴儿公开地直到哪些是最好的尿布裤,少女们直到哪些是最好的卫生巾,第四年龄段的人直到哪些是防止大小便失禁的用品,人人平等,老年人和其他人一样,有享受商业宠爱的权利,轮椅和旱滑板在超市中放在同一货架上,在报上登在同一广告版上,没有使周围人不舒服……老人们,微笑吧,你们上电视了!
我不希望母亲衰老。我母亲不希望她的女儿衰老。她必须踏踏实实地守着岗位来支持我,我必须踏踏实实地守着岗位来支持她。我们的愿望正面相撞,像是固执的撞锤,但由于强烈的撞击而几乎固定不动了。
我们可以走到荒谬的极端。
这很简单:我责备母亲给了我生命而没有给我全部天赋,我责备她既是我的女仆又是我的巫婆。我每当有欢乐时,便立刻、首先给她打电话,同样,我每次失败时也气愤地转向她。我怨她没有使我完美和不朽。现在她为衰老所苦,她忍受不了我的缺陷和必死的命运。
我对父亲不曾有过这些苛求。他在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