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次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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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当我第二次阅读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会想起我在镇政府西侧的办公室里,第一次翻开它时的情景。那时我刚结束作为大学生村官在胡台镇的两年服务期,调任到法哈牛镇上班。新的环境,新的工作和任务。让人忍不住发笑的巧合是,我的一个女同学的母亲,在镇里的财政所做会计,多少有些扶我上再马送我一程的意思,在她的建议和要求下,我的第一个办公桌被摆在了她的对面。
我就是在那张办公桌上第一次阅读《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我记得那是一本红色的软装的版本,是我在还没从南塔搬迁的省图书馆借来的。那之前一年,我在《收获》杂志上读到过一篇迟子建的中篇小说。名字和情节我都已经忘记了,但故事中有一个细节让我难以忘怀。她描写哈尔滨最有名的中央大街,铺路石不是石板,而是深深插入地面以下的石柱。工匠在石柱埋下了一张情书。我妻子曾在哈尔滨读书。我与她在中央大街吃过老酸奶,在圣索菲亚教堂门前与鸽子们合影,我还在那附近的地下商场里,花15块钱给她买过一面四周镂空雕花的小镜子。我在镇政府简陋的宿舍里,给她读这段文字,鼻子竟有些发酸。
这是我对迟子建文字的第一印象。于是我想再多读一点。那时候我还有跑图书馆的习惯,每个月一次两次,自己一个人,有时候会有一个高中的老友。南塔的省图书馆书架间也记载了我们各自的阅读变迁。
但我第一读《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感触却并不觉得怎么好。那时我住在镇里,每周背着一个绿色的帆布书包,里面除了换洗的衣物,还要放几本书。我没有写作的野心,但我一直在阅读。我始终觉得阅读是我一项特长,让我可以坦然的自处和反观自己,所以很多环境里我并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一点。“我有九十岁了”,坚守在森里中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如是说。我同学的妈妈不在办公室里时,我开始了我的阅读。不过每当有人敲门,我就马上把书合起来,塞进桌面下的抽屉里。
“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看老了。”第一句,就让我略感失望。我不喜欢这种表达方式。这让我想起苏童的一部小说《我的帝王生涯》。寓言一样的句法,繁复冗余的修辞叙述,这些多少有点矫揉造作。我觉得那是郭敬明式的青少年写作才会倾心的书写技巧。所以那次我好像并没有读完。或者读完了也只是个大概,除了上述一点非议之外,什么也没记住。再次翻开这本书之前,我对故事完全没有印象了。
所以这算不算重读呢。我是说,当完全忘掉第一次的阅读记忆,再次重新翻开,那应该算做重读还是化整为零权且当做一次崭新的阅读呢。整整十年。只有我知道这十年对我真正意味着什么,我完成了好多次身份的转变,每次转变都有阵痛,但又像节肢动物的蜕皮,阵痛后都有更大的收获和喜悦。我对这本书的感触也发生了变化。我一点点打碎了之前留下的残损的印象。
在这篇阅读笔记的开头,我拙劣的化用了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开头。是的,这个故事很难不让人想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国北方的萨满文化,以及森林中生活与自然的亲近,使鄂温克人对自然的感知带有原始的生命力,叙述时会天然带有“魔幻”色彩。所谓魔幻现实主义,那种不下注解不由分说的超自然叙述,在我看来属于前科学时代的人类感知,可能包含着生命的自然神性。马尔克斯提到《百年孤独》中俏姑娘雷梅苔丝在床单上乘风飞升这一桥段的灵感时,说这就是他祖母讲故事的方式。科学主义时代,魔化现实主义是对生命神性感知的模仿。不过在这一方面,迟子建在这部小说中并未走得太远。
这本小说的生态主题,则让我想到小说《狼图腾》。狼与驯鹿。蒙古族与鄂温克族。二者的相同点是少数民族生活方式在时代中节节退让以致消失。关于这一点,令人叹惜一种自然、少数、同时又是成熟的文化,在整齐划一的现代化生活方式下的败退。
不同点是《狼图腾》作者姜戎选择了一个知青的视角,即一个外来者身份,参与并介入其中,但只是一个观察者。而迟子建则是虚构了一个民族中坚守的沧桑老人作为叙述者形象。老实讲,我觉得前者更好一些,老老实实地承认外来者的叙述身份,对于一个作者本人并未身处其中的文化和民族来说,更尊重,更熨帖,也更有辗转腾挪的空间。
这种差异让我想起我去年读到的一个藏族作家的小说《水果硬糖》。作者万玛才旦以电影名世,前几年一部《气球》相当有名。小说也特别棒。《水果硬糖》是去年发表在收获上的一篇短片小说,读完之后被我列为个人阅读的年度最佳之一。我之所以提到他,是因为万玛才旦的藏族身份。他在他的优秀叙述作品中所体现出的,少数民族汉语书写时特有的语感和非汉族文化浸润中对故事架构、人物设置和特殊主题的把握,是外来者没法达到的。
这部小说当然并未卓越到无可挑剔,但仍然称得上一部优秀的小说。我挑了不少毛病,但多少有点吹毛求疵,因为从另一个方面看,如果选择这个题材写作,无论语言、叙述视角、故事架构和人物设置,迟子建可能都已经做出了她能做出的最优选择。
对我来说,这次阅读更像是年少时我买给女友的镜子,多的是用于映照自己吧。除非像金庸一样晚年还要修订自己的作品,否则印刷在纸上的故事不会更改。两次相隔十年的阅读,这中间的感受差异反而更值得自己玩味。就像并排放置两张有十年跨度的照片,我能清楚的看到我的变化。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的结尾写到:“……命中注定要一百年处于孤独的世家绝不会有出现在世上的第二次机会。”这是属于人类注定孤独的宿命。但对于阅读来说,这次的经验告诉我,有时第二次才是一个真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