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想捞起那个冤魂,垂一条思念的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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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嵇康,是在高中时期写作文,当时老喜欢引用嵇康的事迹。但其实彼时对嵇康几乎一无所知,只是机械地搬运各种作文素材上看来的嵇康事迹而已,另外还因为那句“龙章凤姿惊天人”做了颜狗。
现在回过头来再看,上述对嵇康的肤浅认知很难称之为初识,充其量是臆测。真正地初识嵇康,大概要从这本《嵇康传》开始。
王晓毅先生的这本《嵇康传》并不厚,但却格外有分量,不仅还原了嵇康短短39年的人生,同时还深刻再现了那个“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黑暗时代。
我们对于历史人物的认识往往需要借助各种标签,比如提起嵇康,我们会很自然地想到竹林七贤,继而又想到隐士。
诚然,这些标签有助于我们建立理解历史的框架,但同时这种框架有时极其简略,乃至于是存在偏差的。
如果我们将嵇康简单地理解为隐士,那我们将错过他人生的复杂与矛盾,而这恰恰是最重要的,也是《嵇康传》一书所重点呈现的。
将竹林七贤视为隐士的说法其来有自,他们信奉老庄道家学说,而司马迁在《史记》中给老子的定义就是“隐君子”,这一说法自然会被老子的追随者所继承。
不过在上述逻辑链中,我们还需要注意一个问题:为什么竹林七贤会信奉老庄学说?其实比起老庄学说,更符合历史情境的名词或许是魏晋玄学。
《嵇康传》中细致地梳理了魏晋玄学的产生和传播过程,这也是嵇康学说的思想背景。
在魏晋之前的两汉时期,儒家思想占据统治地位,但随着汉朝的崩溃,儒家的正统地位也随着崩塌,甚至彼时的思想家们认为恰恰是儒家的“名教之治”引发了汉末的道德危机和政治危机。
在这种局势下,汉魏之际的思想界进入了一个“新的百家争鸣的前夜”,以道家人性自然与儒家社会伦理相融合为特征的魏晋玄学即将诞生。
魏晋玄学的出现,旨在调和“名教与自然”的矛盾。当时针对这一矛盾,产生了两个解决的命题:
第一,名教同于自然,这一思想呼应了庄子的现世逍遥之道,是魏晋玄学的正宗;
第二,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一思想呼应了庄子的出世逍遥,是玄学的变态。
以玄学创始人何晏为代表的诸多正始名士(指的是活跃于正始年间以谈论玄学出名的人物,何晏、王弼、夏侯玄是其代表。他们是玄学的开创者,也是后世清谈家的后向,他们的言谈及其方式被尊为“正始之音”。正始是魏齐王曹芳在位时的年号,起止时间是公元240-249年,处于曹魏时期)秉持的是正宗思想,何晏想、夏侯玄等人也积极参与到了彼时的政治旋涡当中;
而嵇康则对政治不甚感兴趣,所以他的思想迥异于上述何晏、王弼之流,他更注重从理想人格或人生哲学方面立意。
对于政治的冷谈态度使得嵇康逃过了正始后期的政治灾难,彼时嵇康敏锐地察觉到洛阳上层清谈中令人振奋的思想解放浪潮,正在演变成一个可怕的政治旋涡。
何晏、夏侯玄集团的活动并不局限与理论探讨,他们还准备立功立德,并掀起了一场政治改革运动,史称“正始改制”。
嵇康本就游离于政治集团之外,在冲突恶化之前,更是直接从京师隐退,回到了山阳家乡大自然的怀抱中。
根据作者王晓毅先生的考证,竹林七贤的竹林之游也正发生在这一时期,亦即高平陵政变前的正始八年到十年之间。
从上述背景我们也可以有所察觉,竹林之游并非是真的醉心于隐逸生活,而是艰难时局下的避祸之举。
恰如《嵇康传》中所说,竹林之游的名士并非政治联盟,而是暂时躲避政治风浪的松散的群体。
对于这些名士而言,竹林是一个“短暂的避风港”,逍遥的表象背后,是“一颗颗惶恐不安的心灵,焦急地等待着必定响起的震雷。”
震雷终于在正始十年(公元249年)炸响了,其结果是司马懿集团彻底剿灭曹爽集团,而依附于曹爽的何晏等人也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竹林七贤虽未像正始名士一般遭遇灭顶之灾,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被波及。事实上,在司马集团掌权后,竹林七贤的中心人物山涛、阮籍先后出山,竹林名士也因此瓦解。王戎、阮咸、刘伶在后来也接连入仕。
追随嵇康的名士朋友,只剩下向秀一人,以及未入七贤名单的吕安(嵇康随后卷入了吕安案,与吕安一同被司马昭处死,向秀则成为了七贤中最后入仕的名士)。
我们无法准确想象上述巨变对嵇康到底造成了何等影响,但显而易见的是,嵇康对此不可能无动于衷。一个表现在于,嵇康随后选择了“避世”,以此来拒绝司马昭的征辟。
事实上,如果嵇康将这种避世的姿态延续到底,当真活成一个隐君子的话,那他或许能得以寿终。
可他没有。
于是我们会发现,《嵇康传》中对嵇康的定义是尤其准确而深刻的:嵇康并不是一位真正的道家隐士。
即便嵇康声称“越名教而任自然”,“老子、庄周,吾之师也”,“非汤武而薄孔周”,但实际上,嵇康之死恰恰践行了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精神,而非道家哲学。
恰如王晓毅先生所概括的,道家哲学的核心是生命本身,而嵇康却无法忘怀那个超越个体生命的文化理想。
由此看来,嵇康死于司马氏的屠刀,同时也死于他自身的一腔热血与正义之心。
上述“非汤武而薄周孔”有必要加以说明。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写下了这句话,与其说是写给山涛看的,倒不如说是写给司马氏看的。
司马氏在推翻正始名士之后,转而打出恢复传统的旗号,但实际上却是以儒家礼教为招牌,亵渎了礼教,“儒家的纲常名教成为了司马氏屠刀上的花环”。
这种局面激起了当时名士们“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的浪潮。
嵇康的“非汤武而薄周孔”也应放在此种背景下来理解,《嵇康传》中因此写道,嵇康激烈的反传统形象是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他的本愿。
这一观点同时还可以借助嵇康的《诫子书》得以验证。
但无论嵇康基于何种心理写下了这句“非汤武而薄周孔”,对司马氏而言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挑衅,因此嵇康非死不可了,后来的吕安案不过是一个由头罢了。
嵇康之死,在《世说新语》中是个大场面,“康之下狱,太学生数千人请免”,但从客观上来看,太学生和名士们越是为嵇康求情,反而越是加深了司马氏除掉嵇康的决心。
随着嵇康一道死去的,还有士大夫们反抗司马氏的政治力量,因为作为反抗力量旗帜的嵇康,已经被斩断了。
然而嵇康的重生来得并不太晚,从东晋开始,纪念嵇康的赞美诗文就不胜枚举。但鲁迅先生最关注的,还是写得最早的,向秀的《思旧赋》。
鲁迅先生年青时不懂为什么《思旧赋》只有寥寥几行,刚开头又煞了尾,后来才品出了其中的妙处:在那躲躲闪闪的文字后面,可以感受到一种近乎心死的悲哀。它比哭泣更强烈,更震撼。
这是嵇康的悲哀,同时也是葬送嵇康的时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