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并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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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是人类的摇篮,智人的祖先,知识的起源,所有文明的开端。以前欧洲人都说非洲人做不了长远规划,守不住秘密,完不成有组织的工作。但是在94年,胡图族却完成了这一切。
二战时,在波兰和德国的大平原上,运送装备、食品、部队的列车都可能被盟军攻击或炸毁铁轨。而开往六个集中营的铁路却一直完好无损,没有运送犹太人的火车受到攻击,这应该是巧合。在卢旺达,那时法国人同样巧合地在屠杀发生后隐身,数周之后又派来一批摄影师向世界展示这场屠杀。
2021年5月27日,法国总理马克龙在基加利发表演讲承认法国对卢旺达大屠杀有责任,但并非帮凶,也不会道歉。他的说法是,法国没有留意屠杀即将发生的警告。
当时国际社会的文明优越感,通过外国势力的弃权表现出来,也助长了暴力的升级和最严重的暴行的发生。这一缺席的后果很快就发生在随后的刚果战争和现在每天发生的叙利亚大规模谋杀中。正义不是无所谓的外交行动,有时也需要武力,以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通过对这片土地上人物受访的语言和记忆进行写作整理,让·哈茨菲尔德构建了一个特殊维度的世界。在那里,异常的宁静伴随着我们,是受害者濒死时的激烈颤抖,是杀手高举屠刀的无声狞笑,更多的是旁观者令人绝望的沉默。
书分三部分。第一部的发言者主要是是基加利以南地区屠杀的女性幸存者。第二部是一群拘禁在监狱里被审问数月的凶手的证词。第三部延续前两部,是冗长的录音、转录、证词、倾听。作者将所有资料分组,无关悲伤,无关道德,只有每个人的诉说。平静的仿佛遥远的地底传来的声音,夹杂着人们最珍贵的东西。
很明显,受访者中受害者的记忆经常会偏差的很严重,记不得亲人是在哪里被害,自己身上的伤疤是如何造成,甚至记不得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但是杀手们的记忆却十分清晰,他们记得几乎所有细节,他们冷静、执着、考虑周全,记得小孩如何在他们面前颤抖,记得第一次杀人时自己的心情,应该也记得突然占有了别人财产和女人时候的喜悦吧,但是他们记得这不能说出来。杀手们知道自己的生活血腥而没有人性,不过他们很适应。个人中心主义几乎在所有杀手身上都很明显。他们的脑海中只将他们自己置于世界中心,其他人都是为他自己的存在而存在。他们在讲述时,可以将自己的参与最小化,将责任甩给其他人。每个人担心的只是自己的命运,对其他人基本上毫无同情心。
这些图西族幸存者及胡图族刽子手的叙述,给了不得不学会再次生活的人以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写成文字也不仅是为了纪念死者,更是为了让活着的人纪念过去的自己。
并非原因
千百年来,一定也是经历了很多血腥,古老非洲大地上的社会结构才趋于稳定。卢旺达人数最多的两个民族找到了平衡,说着同样的语言,有同样的宗教信仰,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经济专长。图西族是牧牛人,胡图族是农民。经济状况是他们最大的差别,获得奶牛的胡图人可以成为图西人,反之亦然,他们可以互相通婚。
而德国和比利时对卢旺达的征服剧烈的改变了卢旺达的原有社会结构。他们扶植图西族,驱逐胡图族,把他们认为已经很完善的既有体制套在了这个还不完全算国家的的非洲土地上,帮助图西族把国土面积增加了一倍。欧洲人用宗教中的理论来为自己对非洲的统治提供理论支持,遗憾的是,这一套非常管用。他们很好的解决了自己奴役他人的道德压力。因为其他人是宗教里记载的应该永世为奴的人,尽管根本没有证据证明,白人也可以心安理得的肆意妄为。
农民与牧民、王室精英与社会底层、富人和穷人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平衡被粗暴打破。以前两族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宗族关系没有了,泾渭分明的种族对立出现了,矛盾也不可调和了。
无关战争
种族灭绝不是历史的偶然,而是种族主义意识形态和杀人意志的产物。当一个政权想要推翻另一个政权并取而代之时,就会发生战争,当一个民族想要断送另一个民族时,就会发动大屠杀。
胡图族和图西族之间的外貌差异被无限放大。在集市上,胡图人隔着50米就能认出图西人,反之亦然。在大屠杀开始之后,没有一个图西族人能够在胡图族人中活过一个小时。
在二战德国,大屠杀是为了净化人种和统一思想。在卢旺达这个农业国,大屠杀是为了净化土地,消灭土地上的“蟑螂”。对图西族的灭绝是熟人屠杀,是农业式的屠杀。它组织简略,工具陈旧,战果非凡,效率远远高过对犹太人的屠杀。
在随后的刚果战争中,两支代理人军队交战时,即使士兵处于学校中,AK47的弹壳掉在学生头上,枪口也不会指向趴在地上的孩子。
卢旺达大屠杀是目的明确,有组织、有预谋的种族灭绝行为,不能跟战争混为一谈。
在战争中,首先被杀掉的是男人,是士兵。但在种族灭绝中是无差别的屠杀,最先被除掉的是孩子和女人,因为她们代表着未来和希望。
无法理解
“我永远不能理解胡图族邻居的想法,包括那些没有直接杀人却一言不发的人。”
几乎每个幸存者都会这样认为。残暴是如何取代温良,熟人是如何怒目相向,白人是如何袖手旁观,没有时间理解这些。每天的愿望就是活到晚上,被杀的时候不被亲人看到就是幸福,每个幸存者的生活被强制分成了屠杀前,屠杀中和屠杀后三个部分。
卢旺达大屠杀的领导者不是那些农民、民兵,而是学过人文,知晓法律,游历各国,见多识广,交友广泛,在自己的别墅中接待白人的知识分子。是的,他们从来没有亲手杀人,不曾沾过鲜血,他们做的只是把杀手送上山来。杀手也会按照顺序行动,首先是那些参加曾经袭击过他们的家族,然后是教师,最后是富裕的农户。杀戮是有利可图的,极端的贪婪是一切的源头。如果爱国阵线没有占领这个国家,在杀掉最后一个图西人之后,胡图人就会开始自相残杀,因为他们已经被占有土地的狂热所吸引。
可是他们自古都是比邻而居的人,他们从前同样劳作,吃饭和祈祷,互相通婚,同样相信美好和未来。只是在一个屠刀飞舞的日子,所有信仰都灰飞烟灭。
让·哈茨菲尔德巧妙用双方的语言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处于边缘的人性,沉默的悔恨和沉默的怨恨缠杂在一起,构成了不稳定的平衡。
作品可以不稳定,国家要继续发展需要稳定,于是和解政策出现了。和解是必要的也是不可能的;和解第二次揭开受害者的伤疤;和解的本意是人们互相信任,实际却是人们互相不信任。但是和解是国家政策,大家只好接受,免得自己的生活遇到麻烦。共处是和解的一种形式。他们只能适度遗忘,胡图人表现和气,图西人也很通融。但是想和解得跟从前一样,绝对不可能。
抚平卢旺达之痛,多少年也许都不够,还好天降猛男卡加梅,选择了与之共存,低头赶路,并在国际社会帮助下取得了成效,把这个只有天津加北京大小的千山之国建成了现在非洲最安全的国家,目前GDP增速保持7%增长,成为世界最具潜力的国家之一,算是稍微地抚平了这片土地上的伤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