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鸿:在凝固的大历史中,创造流动的小时间
在《豹迹:与记忆有关》这本书中,以及在今日放送的「螺丝在拧紧」播客里,美术史家巫鸿都谈及了“小时间”这个令人振奋的概念。
什么是小时间呢?
巫鸿写道:“这个维度不属于日历和钟表所显示的宏观时间,无法通过量化被换算入年、月、日、时各种单位。它既断裂又衔接,由多个独立和平行的微小事件传达出来。”小时间独立于每个国家、每个文化、每个历史所教人认知的时间框架,它的有趣之处正在于它拒绝被大的叙事所凝固,而在微小之处施展其生命力。
巫鸿在名为《基督的血和玛利亚的泪》这篇回忆式的文章中,追溯自己与“小时间”这一概念相遇的偶然,和由此在他不熟悉的圣经故事画的领域展开的奇妙之旅。今天单读分享这篇文章的节选,希望在看似凝固的大历史中,我们都能获得能量创造各自的小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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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的血和玛利亚的泪
(节选)
撰文:巫鸿
一次讲演
那是二十几年前刚从哈佛转到芝加哥大学任教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难以忘怀的学术讲演,主题是早期尼德兰文艺复兴绘画。
我是学美术史、教美术史、写美术史的,从上学到当教授不知听过多少学术报告。对某个讲演感到“难以忘怀”是不寻常的事情,不然的话不知会承载多少记忆的重压。
而我又是一个不善听讲的人——曾屡次和当教授的妻子谈起这个缺陷。如果讲演平淡无奇,我就会遐想起别的什么事情,忘记了讲堂的存在。而如果听到耳目一新的观点,那又会激起我在思想空间中浮游,把它联系到自己熟悉的材料,思考它的理论和哲学的隐含。再次听到讲演人声音时已是不同的内容。
由此而言,使我“难以忘怀”的那个讲演自然属于第二类,留在脑中挥之不去的也只是讲演中的一个观点。这个观点给我的印象至深,以致每当看到有关绘画作品时都会自动跃入脑中,久而久之甚至成为观看文艺复兴和巴洛克绘画的一个习惯。相比而言,讲演者本人和讲演整体只留下了模糊的印象。仅记得他来自外校,三十来岁,留着一把棕色胡子,讲演开始时十分严肃地告诉听众他的讲演基于正在撰写的一篇论文。这类讲演在美国大学中极多,每星期数十个任由教师学生挑选。此次讲演所讨论的作品均为西方美术史名画,连我这样的外行也不感生疏。但讲演人的目的显然不是进行普及教育,而是希望阐述美术史上的一项新发现,把自己的印记加盖在往昔的研究之上。这种对“名作”(masterpiece)的重访必须挑战以往的解读,因而尤为困难,但因此也激励有志之士迎头而上。归根到底,一幅名作之所以成为名作是因为它能够不断刺激出新的视觉经验和理性阐释,否则也就成了等而下之的历史资料。
讲演者温文儒雅,男中音般的嗓音圆浑低沉,读稿之中时有停顿,似乎仍处于持续思维之中。这种内在对话的感觉吸引了我:虽然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论点十分自信,但他没有把自己化为一个律师,以亢奋的雄辩获取听众的信服,我喜欢这种学者的自律。
我们之间的无言默契被突然打断,那是讲演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此时他已对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The Museo Nacional del Prado)收藏的一幅罗希尔·凡·德尔·魏登(Rogier van der Weyden,1399—1464)的《卸下圣体》(The Descent from the Cross)做了相当详细的描述,一步步将听众的目光引至前人未曾谈及的细节。不断迫近画面的观察促使听众跟随他去“发现”这些细节,想象画家在其中藏匿的意图。在这之后,一个刹那的停顿,他抛出了“小时间”(small time)这个似乎不相干的自造词汇,在感性的描述和理性的阐释之间搭上一个悬浮的跳板。我感到一种熟悉的兴奋:就像以往发生过的,我的思维被启动而开始飞翔,离开了面前的讲演者和身处的讲堂。
现在回忆他达到这个概念的过程,大约是从解释圣经故事画的一般逻辑开始。这类绘画的绝大多数都使用了观众习惯的宏观时间,诸如历法和时钟显示的年、月、日、时之类。这种通行的时间框架沟通了观看者和绘画中的人物——即使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纪和时代,即使他们是凡人或为神祇。人们在这些画里看到的是春夏秋冬,是朝霞、午日或暮霭,是如同自己的男女人形,以及城乡背景中的悲欢离合。
就拿魏登这幅《卸下圣体》来说,这个题材已被以往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画家描画过无数次。虽然构图不尽相同,但基本的叙事脚本都来自于《圣经·新约》中的四篇福音书,其中记述了耶稣基督在各各他——骷髅地——受难的五个事件,从被捕、审判、钉十字架、埋葬到复活。根据这些文献,他与两个罪犯被一起处死,罗马士兵将其双臂大张、双脚重叠地钉在十字架上。那天是逾越节的预备日,当地人不愿看见刑徒留在十字架上,要求总督彼拉多令人打折他们的双腿将其搬走。士兵如此处理了两个罪犯之后,发现基督已经断气因而没有打断他的腿。一名士兵用长矛刺穿他的肋间 ,血水汩汩涌出。到了晚上,亚利马太城的议员约瑟受众人所托求见彼拉多,要求允许埋葬基督的尸体。获准后他们把基督从十字架上放了下来,埋葬在一个花园墓地中。
所有称作《卸下圣体》的作品描绘的都是基督的追随者把他从十字架上放下的情节,但《圣经》实际并未对这个情节提供任何具体描写。因此与其说这些作品图绘了《圣经》文本,不如将之看成是历代画家对这个文本的视觉诠释,构造出以图像表达虔敬、哀悼和悲痛的开放场地。在魏登创作的这幅祭坛画中,画面上方的突出部分容纳了竖直的十字架。基督疲软的躯体正被从十字架上放下,两名男子托着他的上身和双腿,他们应该是约瑟和尼哥底母。后者身后站着抹大拉的玛利亚,在绝望中痛苦地扭曲着双手。画面左方形成一个相对独立单元:圣母玛利亚在基督下垂的右手旁昏厥倾倒,身穿鲜红披风的约翰托着圣母的右臂,以防她跌倒在地。魏登把所有人物安置在一个浅龛般的画面中,压紧的空间浓缩了事件的叙事,也突出了感情的强度和戏剧的张力。“张力”之感被图像的并列进一步强调:基督的赤裸躯体对照着周围的华丽织物;淌血的右臂紧邻圣母失去知觉的左手——二者的呼应暗示着母子之间超越生死的联系。而基督与圣母的身体也构成有意的平行—后者不堪悲痛事件的重击,昏厥中的倾倒无意识地延续了其子身体从十字架上的下落。
这种阅读对理解这幅名作提供了诸多启发,但沿循的仍是解读圣经故事画的常规途径:阅读者把画面看成是画家在二维平面上构造出的一个精巧舞台,正在上演一出动人心魄的宗教戏剧。画作的观看者——他们是去教堂做弥撒的礼拜者——所受的宗教教育使他们熟知画作的内容及其上下文。从基督的逮捕、处死到埋葬和复活,这幅画既是其中的一环又提供了悼念基督的独立图像。处于这个层次上的所有观看,无论关于的是画的情节、构图还是色彩,都属于观看者的常规经验范畴,伸展和沿续着画面叙事的时空框架。
这也就是为什么“小时间”这个观念突然震动了我——因为它把我带出这一常规时空框架。通过引入这个颇有自贬意味的词汇,那位讲演者提出魏登的画实际隐藏着另一个时间维度,因此具有更为独特和深刻的美术创造力。这个维度不属于日历和钟表所显示的宏观时间,无法通过量化被换算入年、月、日、时各种单位。它既断裂又衔接,由多个独立和平行的微小事件传达出来。每个事件持续数秒或十几分钟,全都处于基督从十字架被放下的短暂过程之中。没有任何福音书描写了这些转瞬即逝的事件,它们是画家的独特创造,也只能由视觉方式感知。感知的前提是观看者需要将眼睛尽量地迫近画布——他们因此忘却了画面的整体,逐渐充满视野中的是发生在小时间中的“微叙事”——基督的血和悼念者的泪。
让我们先注目于基督下垂的右手,令人疑惑的是他手背上菱形伤口淌出的血液竟朝着三个不同方向流动。最大量的血向左流至手掌侧面,但一注则转而向上,沿着手背的起伏上升到手腕。第三个方向是朝下:几滴血从伤口淌出但很快凝住,最远一滴停在第四指之前。对这些不同血痕的唯一解释,是它们指示着基督右手在三个不同时刻的状态:向左流淌的血液是当他被钉在十字架上时形成的—那时他手臂平伸,血液因此流向手掌侧面。(一旦注意到这一点,我们忽然意识到魏登在这里暗指着所有《基督受难》绘画都不可能表现的角度—即钉在十字架上基督的手的背面—因为在那些画里他都是手心向前。)朝上流向手腕的那条长长血痕指示了另一个状态:或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身体在某个时刻下沉,使胳膊与十字架的横梁形成角度;或是人们把他从十字架上松开后曾经擎起这只手,使它形成上举的姿态,创口的流血因此淌向手腕方向。最后,那些垂直向下的血滴与基督身体的当下位置吻合,它们的迅速凝固指示出基督血液的枯竭。
基督脚上的创口也流出大量血液,但走向相对单一,仅朝着两个方向流淌。几注平行血痕横向流入趾间,应该是基督钉在十字架上时,血液向下流淌造成。另一些从创口垂直向下的血滴,则是当人们把基督从十字架上放下之后,尼哥底母抱着他的双足,使之成为水平状态时所形成。与基督右手创口中竖向流淌的血液一样,后者从伤口流出后马上就凝固了。更仔细地观察这两种血痕的关系,我们发现第二种覆盖于第一种之上,形成的时间明显晚于前者。而第一种血痕中的一些在中途发生了转向——它们在基督身体移动的过程中尚未干枯,其变化的方向隐含了他身体位置的改变。
基督前额、肋间和左手掌心上的血液也都在讲述着这类细微的故事。我们可以称其为“微叙事”(micro narrative),都存在于整幅画的叙事之中但超越了后者的维度。它们的主角和发生场地都是基督的身体。根据血痕的描绘,我们可以在想象中重构出一系列事件和动作:基督手、脚上的铁钉被拔出来后—那个拔钉的年轻人还站在梯子上,手里攥着一把钳子—人们悲痛地把他的身体从十字架上降到地上。约瑟先是举着他的右手,然后缓缓地放下。尼哥底母则自始至终抱着基督的双脚,从十字架向左方牵引,使他的身体从垂直变成水平。基督的左手是最后被放下来的:梯上的年轻人仍然托着他的疲软左臂,而约瑟则以左手扶着基督腋下,使这只臂膀轻轻落下,接下去就会与基督的身体相合。我们忽然发现所观看的不再是一幅静止的画面,而是“过程”的视觉凝聚,其中的每个瞬间都被想象为前后时刻的连接和过渡。
(本文为《基督的血和玛丽亚的泪》节选,摘自《豹迹:与记忆有关》,由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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