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是意志的展现和交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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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看完《正发生》这部在威尼斯电影节得奖的改编电影后,才回过头来读这本原著小说的。
我无意比较电影和小说的呈现手法,也不是要比较其高低。我的意思是,两者本来就基于截然不同的目的,才会出现相异的表现形式。我会这样形容:安妮埃尔诺在小说里的书写是一种纯粹、僭越的书写;她写,不是为了迎合任何故事结构或外在目光,而是不得不写。唯有形塑成字,她才能从中确认身体的存有,才能爱抚或触碰那个被埋藏在内里的自己。
我记得,改编电影的镜头常常以一种逼近的距离紧随着主角Anne的女体,譬如母亲用身体来量度她的体温,譬如好几次看到胸围肩带留下的印痕,譬如淋浴间里赤裸女体之间的距离和互为凭证,或房间里的自慰和情欲探索。电影没有离开过Anne,也没有离开过身体,一切痛苦与快慰都源自这里,身为女人,身体是给予也是抑压所在。
安妮艾尔诺在小说里也一样写到身体,写到她的欲望和恐惧。她在小说里写,“When I made love and climaxed, I felt that my body was basically no different from that of a man.” 性欲的充盈,俨如一个没有区别、没有言语的伊甸乐园,但意外怀孕让她看见作为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终止怀孕,在工人阶级背景加上年少怀孕和社会污名加诸的恐惧中,她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女人──或许就是一个这边把孩子安抚进睡,那边又得为客人奉上晚餐的家庭主妇。没错,我们仍必须重提波伏瓦的名句——她不是活在自己的性欲里,而是在法律和恐惧中「成为」一个女人的。
安妮埃尔诺的写作,其实是一个倒转的过程。把铭刻在身上的言语倒过来写,人才能拥有自己,或至少掏出一点空间。她说,重读自己的日志,她发现只会称呼肚腹里的东西为「it」或者「that thing」,只有一次写到「pregnant」。她又写到,在一次跟男性医师会面的过程里,两人在整段对话中完全没有提过「堕胎」(abortion)一字,仿佛它在语言中根本没有位置。
如果语言不只是机械性的运作原则,而是因应用户的意愿而得以隐没或无名。如果语言因为禁忌而在我们之间扩展成为一个黑洞。因为这些如果,所以她才需要书写。
与其说《Happening》是有关一个在禁止堕胎年代中勇敢面对世界并得以实现自己的女性,不如说小说书写本身就是一个「成为」的过程。书写总是「正在发生」的,不是先有一个完整的真理在她面前等待,没有应许之地,而是一次又一次通过回忆,通过与文本碰撞,我才得以成为我、拥有我、亲吻我。去写就是把整个身体交托出去,是创造,是重新讲述自己。换句话说,去写就是自由得以实现的物质条件,把无物换成礼物的神圣时刻。「我」因为书写而得以存在。
发现自己怀孕前,她本来有一份大学论文还未完成,主题是有关女性在超现实主义写作里的角色。在小说结尾,她提到终止怀孕的经验──穿过生死、时间、法律、道德和禁忌,甚至席卷身体的经验──使她前所未有地接近这个论文主题。但她的经验无法转换成整全的意念或理论化的辩证,而是如梦一样的视角,没有形状的概念,一种「wordless intelligence」,或未知或未被发现的言语。在禁忌和剥削的文化里,试图去言说那些僭越的经验,不正符合超现实主义那革命性的创新精神吗?
言说,就是构筑身体本身。这句话的意思是任何书写最终都是一种生命书写,一种意志的展现和交托。唯有身处如海浪般的叙述中,自我才得以显露。这种自我不是自我沉溺的人格,而是通过自我考掘,展现或预视生命的可能性。正如安妮艾尔诺在最后提到——她仿佛是走到一个女性的前沿地带,未来的世代将会比她走得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