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进的觉醒者

很多地方把《沉沦》当作爱国主义主题的小说，这大概是有失偏颇的。标题一语双关，小说写的是主人公「他」的心灵和肉体上的“沉沦”历程。正如郁达夫本人所说：“沉沦是描写一个病的青年的心里，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病的解剖。因此，解读沉沦的核心在于解剖他的内心世界。郁达夫的笔法很细腻，用极为真实而内心化的笔调写出每一个事件，以及这些事件对主人公「他」的影响。通过主人公这个媒介，方能看见爱国主义、灵肉冲突、性之苦闷云云。小田嶽夫认为沉沦是“个性解放”和“忧国情绪”的交融，方向是十分正确的。解读出他沉沦的缘故，大概就能解读出《沉沦》了吧。

五四运动最重要的一个母题就是个性解放，使中国人成为真正独立的、有尊严的、现代化的人。鲁迅说中国人只有两个时代：“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千百年来中国人在病态的皇权社会下已经忘记了人应该怎样为人。因此要实现共和，单从政治上革命是不够的。五四运动是辛亥革命的延续，是思想上的革命；如果一个共和国的人民都只有着皇权时代的思维方式，这个共和国一定不能长久存在下去。然而，政治可以革命：枪杆子对着皇太后，一夜就成了共和国；思想是难以革命的。一个失恋的人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出恋爱的阴影，何况是要改变人的底层思维、何况是要改变那时候四万万人民的思想！那些首先醒悟的人，自然成为了改变近代中国的痛苦的佼佼者。鲁迅有一个十分天才的铁房子比喻，大概已经家喻户晓了。“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主人公就是铁房子里清醒的人。

在这一时代背景下，主人公的心境自然容易理解了。

这份清醒是他痛苦以至最后沉沦的最根本原因。郁达夫是铁房子里清醒的人，笔下的「他」也是。所以从头开始，他就是深陷痛苦之中的。

这种认知让他深陷囹圄之中：于日本人，他是羡慕的，是渴望与他们对话，渴望成为他们的，而他却始终是个“支那人”。这可真所谓骨子里的自卑。日本女同学给他暗送秋波，他却一句话不敢说就跑走了。而这种自卑常常转为恨意，脑海里幻想着要“复他们仇！”。这脑子里的幻想无疑也是一种阿Q式的逃避，这一点后文再说。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在日本人面前自卑是很自然的的，因此留日的文人到最后常常都走向“左”的道路。大概因为向来是倭寇的东瀛人，长得和我们何其相似还矮一个头，居然能在短短五十年脱亚入欧，实现现代化转型，甚至打败俄国和大清国。活在那个年代的中国人怕是没有一个不觉得震撼与担心的。郁达夫在自传中就写到：“我出生在1896年，被日本打败的后一年”。笔下沉沦中的他自然也是是十分自卑的。自卑是奋起的第一步，可惜他选择了以自卑沾沾自喜。

于中国人，他看不起，甚至觉得讨厌。从文中的笔调就能看出：“他的几个中国朋友，因此都说他是染了神经病了。他听了这话之后，对了那几个中国同学，也同对日本学生一样，起了一种复仇的心。”和那些没从铁屋子里醒来的人在一起，自然觉得没趣，甚至会有着优越感。于是乎，渐渐的，他变得“孤冷得几乎将死的地步”。他找不到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地方。文中写道他小孩候时常常转学——这大概是他孤独的开始，没有一个属于他的团体——厌烦之中，喜爱写小说，想象自己是一个伯爵常常英雄救美。“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忧郁病的根苗，大约也就在这时候培养成功的。”这里幻想自己是伯爵，自然也是他强烈欲望、渴望得到自我实现的表现之一。但这不是一个能让他实现幻想的世界。他的幻想与现实愈发割裂，可是他那强大的欲望在什么地方都得不到满足，只能宣泄：他终于成为一个零余者。他又是一个热爱幻想的人。他的沉沦也就此开始。

这也是他为何如此追求爱情。他不是想要一个白头到老的女人，不是要热烈的爱慕；而是需要一个母亲似的女人，给予他一个无所顾虑的温柔乡。他需要的是新的母亲，而不是平等的伴侣。只有把内心的空洞填满了，才能有安全感，变得正常起来。

可是这样见到女同学暗送秋波就害怕的不行的人、一个仇恨身边人的人，怎么可能找得到爱情。于是将一切的苦闷都寄托于情欲上。作为一个青年人，他的寂寞愈演愈烈，就有了“被窝里犯的罪恶”的情节。其实这一段写的非常精彩，很能体现郁达夫艺术的特点：细致而真实的刻画了一个青年人手淫的心路历程———这在中国文学史上绝对是惊为天人的。相信每一个有着“祖传的苦闷”的男同胞看了这段一定会羞涩一笑。虽说郁达夫写的常是自己的经历，但这一情节绝对不是单单讲述寂寞青年的生活状态而已。

手淫常常被解读成两种意义：一是自我放纵与亵渎，这当然是从旧道德层面上讲的；二是从自然的角度去解读，性欲的发泄。是发泄，而不是实现。手淫是一个人的自我满足，始终是孤独的，是表现他孤独和空虚的生存状态最淋漓尽致的表现。「有了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渐渐成了一种习惯」。前面说他是个清醒的人，在这里依然如此。因此，发泄之后便是自责。自责的原因不仅在于手淫这个行为是违背了他内心的旧道德观念的；他大概是一个过分道德的人。更多的是因为这导致了一种生活上的失控。一个人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还能做到什么事情？前面还说到，在他幻想里——或者说，在他心中他自己一定是个颇为高尚的人，是要成就大事业的人；但却磕绊在这种事情之上，当然会责备自己。人究竟是要活的，这时的他还未失去生的欲望，迷糊之中坚强的不知为何的活着。第二天又是喝牛奶又是吃鸡蛋，生理上补身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心理上他发现原来果戈里也会干这种事情，又暗自庆幸了起来。这一点很有趣。先不管现代的观念如何，那个年代的他知道手淫这一件事与他是有害的，生理上常常补充蛋白质，心理上却在为自己这种无法戒除的行为找借口。这一种逃避。而逃避，是他沉沦的另一个原因。

他的逃避行为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出现的。先前他见到女同学，一下子就跑走了、愤愤地咒骂同学，都是逃避的表现。这里的逃避有两种形式：封闭自己、埋怨他人。这两种形式是互为表里的，是一种自欺。在偷看了房东女儿洗澡后逃到郊区、和哥哥产生矛盾就直接绝交，这看似是一种解决方案，事实却只是一种“眼不见为净”而已。主人公也的确把这种方法看作一种有效方法。在小说开头，他一人在田野读着乡村诗歌，大概也有一种沾沾自喜吧。开头还有个有意思的细节：一个农人走来，他一下子板着脸，把自己表情消失不见。他希望其他人了解他，却不断的隐藏自己的想法，甚至轻视那些看透自己的人。这里的自我封闭已经为后文的悲剧做足了铺垫。后文中无论是中国人日本人，大多都有对他好的，但他没有因此而变更好，反而仇恨起他们来。尽管他在日记里写着希望得到拯救，但在内心深处，他是渴望沉沦的，是不希望被解救的。或者说郁达夫从头开始就希望这个角色最后会毁灭。这一点后文再说。

追究逃避心理的根源，就是前文提到的少年时期的幻想；是强大欲望和现实之间冲突的缘故。愈发逃避，现实和幻想之间的鸿沟就愈发的大，痛苦就更加大了。而逃避带来的是健忘。似乎这一种自欺欺人的行为是解决生活问题的一切办法。在A地碰壁就跑到B地，在B地碰壁就跑到C地……渐渐的，我们认知的世界越来越变小，最后小到只有自己。

清醒—痛苦—逃避—自责—自欺—健忘—逃避。主人公陷入了这一种恶性循环之中。逃避是一种徒劳的努力，而主人公试图在逃避到幻想之中得到片刻的自我满足，事实却是主人公与现实社会的鸿沟愈发变大，“在叙事结构上形成没有出路的闭环”；逃避没有解决生活中的真正矛盾，因而每逃避一次，主人公身上的压力就多了一份——这便是沉沦的原因。主人公的渴望（性渴望、自我价值实现的渴望、拯救国家的渴望…）很大，却处处碰壁，只好逃避。当主人公无法再逃避下去，仍在视角之外的矛盾一下子倾泻下来时，主人公就崩溃、投海自杀了。

他的渴望有一种具像化的目标：女人。小说的情节大概是：遇见女同学—手淫—偷窥—听草里听人交欢—去妓院—跳海，情节每推进一步，郁达夫对性爱的描写就更近一步，主人公受到的打击就更加强大，最终到他自杀结局。遇见女同学，是他渴望的开始。他和女同学的互动只是在表层，何况他还逃跑了。手淫，虽然是一个人的行为，但终究牵扯到了性，反而更加深了对女人的渴望。偷窥，是直接对女人肉体的单方面犯罪性幻想性的占有——这种犯罪性不是实际意义的犯罪，是主人公犯了自己心中道德准则所规定的罪。房东知道了他的行为，却是哈哈大笑；他逃跑了。听人交欢，更是直接将矛头对准了欲望实现的本身。这是一种嫉妒，是一种自责，又唤醒了主人公的欲望。——当然结局还是一样，他逃跑了。直到最后，主人公终于突破的自己所规定的道德，来到了妓院。女人就在他面前，但他还是得不到。这里点明了主角碰壁的原因——在于自己。他认定自己是个“支那人”，认定连日本妓女都看不起自己。自己才是阻碍自己欲望实现的最大敌人。可惜他没有醒悟。自己喝了酒，期待着女人接近，女人却始终不来，反而去到了隔壁房间。失望、伤心，这都转化成愤怒，要“复他们仇！”。这又陷入了另一个循环。主人公就像一个渐近线，和女人越来越接近，却永不能相交。到最后终于是绝望了，投海而死。死前又说“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这话是不错的，点明了整一篇小说。他，一个清醒者，承担了本该是麻木者受的苦。如果祖国更强大，不受屈辱，他也不会屈辱的。这虽是一种逃避，但更多的，他的逃避表达了一种绝望，一种看不见中国未来的绝望。

沉沦还有一点很重要，郁达夫描写了一个孤独者的故事。孤独是一种大趋势，现代社会里的人只会越来越疏远。沉沦这本书是跨越时代的。网络上有一群人戏谑的自嘲，称自己是“鼠鼠人”。这和主人公何其相似啊。在21世纪的中国，沉沦的青年人还少吗？更多的就不必谈了。每个困惑痛苦的青年都该读读这本书。而且，在写作手法上，高明的用第三人称“他”，让读者有一种“郁达夫是在写自己”的感觉，这让本书更加的与人亲近了。

如何才能避免沉沦？有且只有两条路。一是永远不要醒来，二是斗争到底。主角醒过来，却总是逃避，于是就沉沦了。郁达夫写的小说多是自己真实的生活，但现实中他没有去跳海。我们不妨把《沉沦》看作是郁达夫自己的成长。前文说郁达夫希望主人公的毁灭，原因就在这里。作者希望杀死自己，杀死懦弱的的、只会逃避的自己；就像《eva》、《忧郁症》、《出租车司机》等等，是一种作者对自己忧郁情绪的解构与治疗，是自己心灵上的成长。主人公的沉沦是注定的，因为他是作者过去的一种象征；作者要离开过去。郁达夫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积极的投身于抗争当中，得到了自己的爱情。这也是给现实中沉沦的青年人指明了方向：抗争。像鲁迅一样，哪怕在绝望之中，哪怕感受痛苦，也要去争取。这是我们生命力的体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