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鬼在江湖》（修订版）
栾保群的作品出修订版了，足见其颇受欢迎。但是出于个人爱挑错的毛病，我首先想知道栾老师是否把旧版的问题改了，其次才是看看新增了什么内容，最后看看书中哪些内容还可以写得更完美。稍微归纳好这几方面的内容之后，本文就可以公布给读者看了。栾老师要是看到了，我猜他肯定也不会怪我的。谁不愿意自己的读者为自己提出积极的建议呢？
1. 未纠正《鲁迅全集•捣鬼心传》的注释问题。
我在《“脸无五官”的厉鬼》里已经说明：虽然鲁迅说了“脸无五官”的厉鬼，注释者却没找到那个厉鬼，而误以为他/她是郭季产《集异记》里的枕头精。栾老师在旧版（2017版）里直接引用了《鲁迅全集》的注释，未能核实原文的全文，故有沿袭之误。在这个修订版的第37页，栾老师仍然是直接引用，未加核实。
2. 未纠正“玄俗饵巴豆”的出处问题。
旧版第107页写道：“如晋人葛洪《神仙传》中就说，仙人玄俗饵巴豆、云母，立于日中，‘有形无影’。” 这个故事比较常见，不过栾老师记错了其出处。《神仙传》没有玄俗的故事，《列仙传》才有：
玄俗者，自言河间人也。饵巴豆，卖药都市，七丸一钱，治百病。河间王病瘕，买药服之，下蛇十馀头。问药意，俗云：“王瘕，乃六世馀殃下堕，即非王所招也。王常放乳鹿，怜母也，仁心感天，故当遭俗耳。”王家老舍人自言：“父世见俗，俗形无影。”王乃呼俗日中看，实无影。王欲以女配之，俗夜亡去。后人见于常山下。
这个修订版的第117页仍然写的是，“如晋人葛洪《神仙传》中就说， 仙人玄俗，常食巴豆、云母，立于日中，‘有形无影’。” 对于这个问题，编辑也要负一小部分责任吧。
3. 未能辨别源流。
修订版第35页和旧版第36页的内容一样：
清凉道人《听雨轩笔记》卷三记绍兴卧龙山仓颉祠旁佛寺中厉鬼。说在明末乱离时官匪杀人无算，隔百余年，被杀之鬼仍然为厉，其中有人做矮人状，长三尺，阔二尺余，首居其半……这些对厉鬼的描写已经有些妖魔化……
这些描写确实已经有些妖魔化，我同意栾老师的意见，但是觉得栾老师还可以多写几句。比如，《听雨轩笔记》所记矮鬼，不过是《酉阳杂俎前集》第2卷“上帝戏臣”的微调版：
邢下山延一客，长五尺，阔三尺，首居其半，绯衣宽博，横执象笏，其睫疏挥，色若削瓜，鼓髯大笑，吻角侵耳。与邢剧谈，多非人间事故也。崔曙不耐，因走而过庭。客熟视，顾邢曰：「此非泰山老师乎？」邢应曰：「是。」客复曰：「更一转，则失之千里，可惜。」及暮而去。邢命崔曙，谓曰：「向客，上帝戏臣也。言太山老君师，颇记无？」
栾老师还可以提提《箨廊琐记》第4卷的小儿，因为它可以算作上帝戏臣的调整版：
市民某生儿三岁，头与身大。
4. 不够完美。
修订版的《鬼影无踪》和旧版的《鬼无影》内容一样，基本讲的是“鬼在日中无影”“鬼在月下无影”，顺便讲了鬼没有下巴颔，没有小腿。换言之，栾老师把“影”设定为“因光线照不到而产生的阴影”。然而，“影”不止这一种。
《谢氏鬼神列传》曰：下邳陈超为鬼君弼所逐，改名何规，从馀杭步道还家求福，绝不敢出入五年。后意渐替懈，与亲旧临水戏。酒酣，共说往事，超云“不复畏此鬼也。”小府首乃见鬼影在水中，超惊怖。时亦有乘马者，超借马骑之，下鞭奔驱。此鬼去超远近常如初。微闻鬼云：“汝何规耶？急急就死。”
《鲁迅全集•古小说钩沉》从《太平御览》里辑录了《谢氏鬼神列传》的故事。这个故事可谓独步古今，因为它说明鬼虽然没有阴影，却有“倒影”： 小府首乃见鬼影在水中。栾老师要是能把这个小故事加上，岂不完美？当然，不完美的不止栾老师一个人，钱锺书也不完美。《管锥编•太平广记》第96条之【增订三】 说：吾国古说谓鬼无影。后面举的例证都意在说明“鬼在日月下无影”，不涉及鬼在水里的倒影。
5. 提供了新信息，不过相关时间较晚。
修订版的第37页增加了一条脚注，是栾老师自己为无五官的鬼写的，不见于旧版：
南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中引《夷门志》，说宣和宫禁中出了妖怪，不但没有五官，连四肢都省了。因其怪来时有声如雷，人们就叫它作“𤢗”。但此怪物是怪非鬼，不在所论之数。
这个注释挺好的，不过《贵耳集》比《异苑》的时代晚太多了。请看《异苑》第1卷的记载：
太原温湛婢见一妪向婢流涕，无孔窍，婢骇怖，告湛。湛遂抽刀逐之，化成一物如紫虹形，宛然长舒，上没霄汉。
这个紫虹精也“无孔窍”。
6. 还可以联系联系国外的记载嘛。
修订版谈到治疟之时，在第238页提到了杜甫的诗可以驱疟：
有疾病疟者，子美曰：“吾诗可以疗之。” 病者曰：“云何？” 曰：“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诵之，疟犹是也。杜曰：“更诵‘ 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 ’” 其人从之，果愈。
其实荷马史诗的《伊利亚特》第4章也能治疟，病人却不需要诵读，而只需把第4章放在自己的头底下就行。这个说法见于Brewer's Dictionary of Phrase and Fable第19版第664页至第665页：
Homer a cure for the ague
It was an old superstition that if the fourth book of Iliad was laid under the head of a patient suffering from quartan ague it would cure him at once……The subject of this book is that as follows: when Agamemnon adjudges that Menelaos is the winner, and that the trojans were bound to yield, according to their compact, Pandros draw his bow, wounds Menelaos, and the battle becomes general. The reason why this book was selected is because it contains the cure of Menelaos by Machaon, a son of Asclepi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