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依依

先鈔一段舊文：“那天在網上見到一本《白雲追思集》。封面古雅。厚如城磚。寥寥無幾的信息。只知道是大連學人蕭文立自印的一本纪念文集。紀念的人是羅繼祖。此繼祖是真能繼祖。他的祖父羅振玉是羅雪堂。是貞松老人。是觀堂的兒女親家。更是他治學的引路人。

我讀書不多。學問更少。羅雪堂的書幾乎都讀不懂。只有一本彩印的法書集。行草和篆書都好看。但是羅繼祖老先生的文史筆記卻買了兩本。和同時期的文史學人文字相比。傳統史家的範兒更足。

而蕭文立先生的文字更從未讀過。差不多十年前董橋先生出版《今朝風日好》。我有幸得了一本。盈掌小冊的洋裝書。書卷氣濃得很。里面有一篇《門前兩株白果樹》。便是寫這位蕭文立先生。我印象很深。

董先生寫道：‘我在讀《羅雪堂合集》兩函線裝書。這套書總共是三十九函一百八十八冊。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主編是張本義。副主編是蕭文立。只印一百五十套。定價人民幣七萬五千圓。是圖書館殿堂等級的精版善本。’

‘蕭先生是羅雪堂嫡孫羅繼祖的得意門生。年輕得很。用功得很。治學之餘還在電視上主持節目。’蕭先生的文章雖然沒有讀過。但能做這樣的大書。一定有他的獨到之處。

這本《白雲追思集》雖然是自印本。卻絕不敷衍潦草。七十五萬多字的篇幅。收錄各家緬懷羅先生的文章。以及羅先生的遺珠散簡。以及羅先生和友人的尺牘。我還來不及細讀。只驚喜地發現有謝剛主翁的十來通書札。這是此前完全不知道的內容。這冊書的扉頁有蕭先生鈐的兩枚印。另有北京譚宗遠先生的名章。如今歸來我處偶存。亦是因緣。”

之所以鈔舊文。是因為今日午後繼續理書歸架。狼籍之中重睹此集。未免驚喜。閉門不出之際。最適合觀此冷僻之書。於是先賈其餘勇。翻讀瓜蒂翁的信札。

下幹校後的八月廿三。剛主翁致札羅繼祖先生。講自己下放以來之感受。逆來順受。苦中作樂。可以和楊絳先生的《幹校六記》。俞平伯先生的幹校家書。王世襄先生的幹校詩文並列而觀。此中細節。幾可展露無遺耳。而剛主翁下筆。猶有微言大義。皮裏陽秋之妙。讀之可發一慨：

“楨感懷有加。惟期忠於囗囗囗。刻苦改造自己。並期與兄彼此共勉。八月八日到幹校後。宣傳隊鑒於楨之衰老。命楨看守房屋。從事灑掃。供給革命群眾輟耕歸來之後。作為休憩止渴之用。盡力之所能。不負哺啜而已。此函即寫於抱甕取水之後。面對場圃。坐門檻下。據床而書。清風徐來。致候通人。藉以抒懷。亦是一適。平時讀書不多。識囗囗囗義囗囗囗思想太寡。經過此次磨練。覺力行實踐。比博涉之受用為多也。因思戴東原晚年考據經典。覺於身心略無所益。此則指尋章求證之學而言。若博識名理。通達古今。雖離去書卷。默識涵誦。大則燭照事物。細則咀嚼名句。如義山之胡馬榆笛。楚猿橘砧。同客天涯。聊共此心。願為知友諷通之也。

思老尊況如何。祈為致候。伯駒已落實政策否。尊況亦望隨時告知。毅老遽爾作古。甚為淒其。用徐森老亦有東坡南荒之謠。盼遂生長褒信。楨來其鄉。但見淮水蒼茫。不見故人。為之悵惘。但逝者已矣。來日方長。大好前途。莘莘學子(青年群眾）。正如初升朝霞。光芒正無量也。

頡剛。昌群諸先生以病未來。來此間者有尹達。張政烺及不佞等人。田頭月下。飲水談心。亦不寂寞。”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十日。剛主翁又作一札。敘及自己放歸之後的讀書生活。沉寂之中滿貯詩境。正是幽居之時最該有的狀態。由古度今。再看眼前的封閉控制。果然是日光之下無新鮮事。可發一噱：

“我現在的生活等於打雜。上邊交下來什麼任務。我就做什 麼。大部分的時間。我讀兩漢史實。兼蒐集點漢晉碑刻拓本。讀令祖雪堂老人的《石交錄》。其中如所著錄的如左元異墓石。處士之高殘石。趙國殘石。皆已收進。惟尚缺永元十年殘石。已十得八九。又讀唐宋詩。正念到元白唱和的桐花詩。和米元章拿書法來代表情義。辭不達意的時候。就畫一個小船來表達他誠摯的思想。恰在這個時候。接到您的來信。知道您今冬課業結束之後。來年專致力於盤盂考古之學。自是君家所長。在風雨晦明之際。籀史撰述的餘暇。而還能這樣的念及下走。真是喜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