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伤痕和赎罪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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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走的是女性作家的经典路子,凭借超人的敏锐和感受力取胜,细致到能把一瓣玫瑰掰出一百片来写的功力,但和严歌苓、迟子建、王安忆这一批女作家比较起来,无论是在作品数量上还是在题材和写作方式的宽阔上都远远不及(不包括这几年的迟子建作品)。
《大浴女》这部小说,从底子上来说还刻着伤痕文学的烙印,讲诉了文革前后的两代人的生命历程,一段阴影的历程是如何摧垮了几代人的生活,以及这些在爱恨中挣扎的人,又如何利用人性中的幽暗去疗愈自己的伤痕。
比如母亲章妩,被日日重复的繁重劳动和特殊时代中被观看、被压抑的扭曲的性摧垮,她的疗愈来自于利用和唐医生的性关系达成利益的交换,得以逃避带来巨大痛苦的农场。在这个过程中,她一步步深陷沉沦于放纵疯狂的性不可自拔,并且造成了全书最明媚灿烂也最幽暗的果实——尹小荃的诞生。
父亲尹亦寻的疗愈方式是将自己变成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并且这种疗愈方式将蔓延在整个尹家人的血脉中传续下去,他逃避妻子的出轨和闪亮的绿帽,以将尹小荃这个妻子婚外情的产物接纳为自己的孩子的方式来夸张的发泄自己的仇恨,并且终其一生都以这样夸张的痛恨来维系家庭的纽带,他通过对章妩的痛恨,来保全自己在尊严和人格上的完整。这种保全完整地复刻在尹小帆的身上,她和尹小跳以不作为或者反向作为的方式,共同成为了谋杀尹小荃的共犯,然而尹小帆恐惧成为共犯,于是通过仇恨尹小跳的方式来洗刷自己的罪恶,仇恨使她清白,使她成为罪人尹小跳的对立面,站在罪人的对立面的人应该是清白的人——这是尹小帆的逻辑。
这当中唯一的罪人只有尹小跳,尹小跳独自一人承担起所有的罪,承担唐津津吃屎的罪,承担母亲和医生通奸的罪,承担将尹小荃推向死亡的罪。于是大家乐于都向她扔石头,这其实是本末倒置的赎罪,愚人和圣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担负起人类共同的大罪的人其实是耶稣基督,所以尹小跳犯下的是无罪的罪,她透彻地把所有的镜子照向自己的黑暗,这种照见指向的终点是真正的解脱,一念之间的坦白、毫不留情地指向自我内心的伏罪,足以抵偿黑暗中滋生的种种罪孽,这是尹小帆不懂的事情。
所以当陈在在黑暗中讲诉出被亡人带走的真相时,当两个清白的灵魂在黑夜里洗得透透彻彻明明白白时,当唐菲嘴唇的烙印消亡时,这长存数十年之久的罪孽就已经被洗浴一新了。故事的高潮和收尾都本应当止步于此,然而作者却非要在结尾陡转直下地打碎一切,仿佛只有失去所有,才能使灵魂的洗浴真正地完成,带给读者一切都是为清洗灵魂这个主题而服务的难堪错觉,像极了常常出现在小学作文末尾的、诸如:“今天真是快乐的一天啊!”一类的牵强的点题文字,给人虎头蛇尾、浮皮潦草之感。
文章的语言在很多地方呈现一种粗砺的质感,尤其是大量的牵涉性描写的段落,缺乏严歌苓游刃有余的劲道,缺乏那握在手中的一点点力的分寸的拿捏,不免流于下品,这是现当代作家在力图真诚表述的过程中,对自己的文字缺少控制力的体现。
然而与之相反的,一些时不时蹦出来的、纤微到骇人的敏锐感受力,也常常给人带来惶恐的惊喜,那些人性中最经不得细看也缺乏勇气去自照的部分,铁凝偏偏要用显微镜去无限地放大,读者就是猫照镜中的女人,我们窥视别人的残缺和罪恶,以此照见自己灵魂中的幽暗。
这些残缺而被损害的生命中,文革的伤痕是绕不过去的起点,从这样一个起点出发,两代人,几个家庭的故事被改写,幼小的生命成为仇恨的牺牲品,卑微的生命被侮辱而陨落,荼蘼的生命成为男性权利中把玩的对象,一个人的罪恶其实是所有人的共谋,这场故事和这场生活,无人可以朝他人扔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