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译自有公论
姜乙是个年轻的译者,在黑塞《悉达多》的翻译上,她的译笔明显胜过老翻译家张佩芬的。姜的翻译,语言更圣洁,更能传达出宗教的氛围和佛陀的神圣。
张佩芬译:
悉达多,这个婆罗门人的漂亮男孩,是在楼房的阴影里,在阳光下河滩边的小船里,在沙尔瓦德树和无花果树的浓荫下长大的,这只年轻的鹰是和他的好朋友戈文达,另一个婆罗门的儿子,在一起长大的。当他在河岸边沐浴、作神圣的洗礼、作神圣的献祭的时候,阳光晒黑了他光滑的肩膀。当他在芒果树丛里玩儿童游戏时,在倾听母亲唱歌时,在作神圣的献祭时,在聆听自己父亲和教师的教诲时,在和智慧的长者谈话时,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常常会流露出一抹阴影。悉达多早已参加智慧长者们的谈话,他和戈文达一起练习雄辩,练习欣赏艺术,练习沉思潜修。他早已懂得如何无声地念诵“唵”,这是个意义深刻的字,他不出声地吸一口气,说出这个字,又不出声地呼一口气,说出这个字,他是集中了自己全部精神念诵的,额头上闪烁着体现灵魂纯净的光辉。他早已懂得,如何在自己生命内部掌握阿特曼,使自己不可摧毁,使自己和宇宙完全一致。
因为有这么个儿子,父亲内心充满了欢乐,他眼巴巴地望着他成长,把他视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渴求知识的人,一个伟大的哲人和僧侣,总而言之,是婆罗门人中的一个贵族。
当母亲看见自己儿子的时候,看着他走路、坐下、站立的时候,她的胸膛里就会跃动着狂喜的情感,悉达多,这个双腿修长的、以无懈可击的仪态向她致意的年轻人,是一个最强壮、最美丽的孩子。
年轻的婆罗门姑娘的心为爱情所搅动扰乱,因为她们看见了悉达多走过城里的大街小巷,看见了他那闪光的额头、帝王似的眼睛和狭窄的髋部。
但是他的朋友戈文达,这个婆罗门的儿子,却比所有一切人都更爱他。他爱悉达多的眼睛和温柔的声音,他爱他的步态和完美无缺的仪容举止,他爱悉达多的一切言行,而他最爱的是他的灵魂,他的高贵的、火一般的思想,他那些炽热的愿望以及他的崇高使命。戈文达明白,这个人将来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婆罗门教徒,不会是一个腐败的小官员,不会是一个只会念咒语的贪心商人,不会是一个自命不凡、空话连篇的演说家,不会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坏僧侣,当然更不会是畜群里一只善良而愚蠢的绵羊。不会的,就连他戈文达,也不愿意成为上述这类人,即或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婆罗门人。他愿意追随悉达多,这个最可爱的、最美妙的人。当悉达多有朝一日成为一个神道,终于到达光辉灿烂的境界时,戈文达也将自愿追随他而去,做他的朋友,他的伴侣,他的仆人,他的持枪随从,他的影子。
他热爱悉达多的一切。他乐意为他干一切事,一切都令他兴趣盎然。
但是悉达多却不快活,内心很不满足。他在无花果园的玫瑰色小径上漫步,在小树林的蓝色阴影下小憩,眺望四周,按日对自己的四肢作例行的赎罪洗涤,在芒果树的浓荫下进行献祭,他的举止、体态优美无比,他为所有的人所爱,给所有的人以欢乐,然而他自己内心却没有丝毫欢乐。他做了许多梦,不知疲倦地思索了又思索,从那流逝不停的河水、熠熠闪光的星星、一束束太阳光芒中,获得了许多许多梦;从献祭仪式、《梨俱吠陀》的诗句、婆罗门老人的教诲中,获得了永不平静的灵魂。
姜乙译:
悉达多,俊美的婆罗门之子,年轻的鹰隼,在屋舍阴凉处,在河岸船旁的阳光中,在婆罗双林和无花果树的浓荫下,与他的好友,同为婆罗门之子的乔文达一道长大。他浅亮的臂膀,在河边沐浴时,在神圣的洗礼和祭祀中,被阳光晒黑。芒果林的树影,在孩童嬉戏间,在母亲的歌声里,在智慧父亲的教诲中,在至高无上的牲礼上,潜入他的黑眸。悉达多早已加入智者的交谈。他和乔文达一道修习辩论,修习参禅的艺术及冥想的功夫。他已学会无声地念诵“唵”这一辞中之辞,无声地、聚精会神地在呼吸间吐纳这辞。这时,清明的心灵之光闪耀在他的前额。他已学会体认内在不朽的阿特曼,同宇宙合一。
欢喜涌上他父亲的心头。这个善悟而渴慕知识的儿子将成长为伟大的贤士和僧侣,成长为婆罗门中的王。
母亲看见儿子落座,起身;看见悉达多,她强壮英俊、四肢修长的儿子,以完美的礼仪向她问安,幸福便在胸中跃动。
年轻的婆罗门女儿们看见悉达多以王者之姿走过城中街巷,额头清朗,背影颀长,心中不免泛起爱情的涟漪。
而最爱他的人是乔文达。他爱悉达多的目光和仁慈的嗓音;他爱他的步态,他行动时的优雅完美。他爱悉达多的一切言行,但更爱他的精神,他崇高激昂的思想、强大的意志和高贵的使命感。乔文达知道:悉达多不会成为卑劣的婆罗门,腐败的祭司,贪婪施咒的商贩,虚荣空洞的辩术士;他也不会成为邪恶奸诈的僧侣,信众中善良愚蠢的羔羊。不,即便是他乔文达也不愿成为那样的人。他不想做千万庸碌的婆罗门中的一员。他要追随他,为人拥戴而神圣的悉达多。他要追随他,当悉达多成了神,抵达无量光明的世界,他仍要做他的朋友,他的随从,他的仆人,他的侍卫,他的影子。
所有人都热爱悉达多。悉达多令所有人喜悦。所有人都对他兴致勃勃。
可是他,悉达多,却无法让自己喜悦,无法让自己略有兴致。他在无花果园的玫瑰小径上漫步,在幽蓝的树影下静思,在救赎池中每日洁净身体,在芒果林浓荫匝地处献祭。他优雅完美的举止讨人欢心,令人赏心悦目,可他心中却并无喜悦。梦境侵袭他,无尽的思绪从河流中涌出,在繁星中闪耀,自太阳的光辉中洒落;当祭祀的烟火升腾,《梨俱吠陀》的诗句弥漫,当年长的婆罗门和智者的教诲不绝于耳,悉达多的灵魂悸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