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的互文——《庸见词典》的一种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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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2年12月17日,福楼拜在给他的女友路易丝·高莱的信中写道:
我又回到一个老想法:编一部《庸见词典》(你知道这是怎样一部书吗?)。序言尤其令我兴奋,根据我的构思,它本身就像是一本书,我在里头攻击一切,但是没有一项法律法律能因此找我的麻烦。这部词典将是对人们赞同的一切的历史性颂扬。我将证明多数永远有理,少数永远有错。我将伟人送给所有笨蛋去糟践,把殉道者送到刽子手的刀下,而且用一种极端夸张的、火箭喷发一般的文体。
晚年的福楼拜沾染了一种肖似莫里哀笔下阿尔塞斯特式的愤世嫉俗,他一直想用爆炸性的作品来报复周围世界的愚昧和丑恶,《庸见词典》便是例证之一,福楼拜在此书中记录下世人的老生常谈和俗常庸见,而正如译者在译后记中所写“此类话中有一句单独出现的时候,我们不会感到其平庸、可笑或愚蠢。一旦让它们集体亮相,我们才发现其本质”,实在是高明的洞见,或许书中极端夸张的、火箭喷发一般、饱含攻击性的文体之所以没有给福楼拜惹上法律的麻烦(正如波德莱尔因《恶之花》而吃的官司),正是因为此书是福楼拜精心构思的成果,也正因如此书中许多愤世嫉俗的冷笑和暗讽必须要在互文的鉴照中方才可以知晓,如同一堆刻意打碎的玉盘,只有通过细致的观察和精心的拼接才能窥见全貌。
例如brunes和blondes的解释:
· blondes金发女子
比棕发女子更风骚
· brunes棕发女子
比金发女子更风骚
两种庸见在互文的鉴照中显出滑稽的荒谬来,我们无从知晓在世人眼中棕发女子和金发女子孰更风骚,但明显可见的是世人根据女子发色下的断论饱含着肤浅无知的恶毒。
又如industrie和commerce:
· commerce商业
讨论工业与商业孰为高尚。
· industrie工业
(参见commerce)
惨白的虚无中显现出世人精神生活的空乏和社交话题的虚伪。
再如été和hiver:
· été夏天
总是奇热。(参见hiver)
· hiver冬天
总是奇冷。(参见été)——比别的季节更有利于健康。
单薄无聊的解释,正如乏味得令人厌倦的社交寒暄。
对于有些词语,福楼拜并没有指出参见XX,这要求读者有较好的记忆力:
· orthographe正字法,正确的拼写
如同相信数学一样相信它。它并非必需,只要文章有风格。
· mathématiques数学
使人心灵干涸
高明的小说家都喜欢跟读者较量思维的敏捷,如果你能跟得上他,他会给你应得的奖赏。
把一些主题相近的词条放在一起,可以窥见当时照相术对传统写实油画造成的危机:
· art艺术
把人引向济贫院。它有什么用处,既然可以用机器取代它,而且机器做得更好,更快?
· daguerréotype达盖尔照片,银版照片
将要取代绘画。
· photographie照相术
将要取代绘画。
你也可以从只言片语的拼接中知晓福楼拜对大革命的厌恶和对传统皇室的思念,他是拿破仑地地道道的拥趸:
· adieux告别
谈到枫丹白露的告别时,须语声哽咽。
(1814年4月拿破仑在枫丹白露签署条约宣布退位)
· cannonnade炮轰
改变时代。
暗示的是改变时代的拿破仑炮
· chemins de fer铁路
假如拿破仑有铁路可用,他就不可战胜!对铁路的发明赞不绝口,要说:“先生,在下今天上午还在某地,乘开往某地的火车抵达那里,办完了事情,等等,到某一钟点,就回来了。”
· divorce离婚
假如拿破仑不离婚,他不会失去皇座。
· enthousiasme热情
只有在皇帝的骨灰回归故土时才被激发。总是无法描述,而且占了报纸上整整两栏篇幅。
1840年,拿破仑的遗骸从流放地圣勒赫拿岛运回法国,安放在荣军院。
· Sainte-Hélène圣赫勒拿
以其岩石而闻名的小岛。
滑铁卢战败后,拿破仑再次退位,被英国人流放到南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他常在海边一块岩石上独坐。
福楼拜对拿破仑的思念简直溢于言表,读来令人深感凄恻,这种思念是其来有自的,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法军节节败退,拿破仑三世的投降都给了当时福楼拜以沉重的打击,这在字典中也可以窥见一斑:
· défaite战败
战败——而且如此彻底,以至于没剩下一个人来报告消息。
· défilé关口
总要提及温泉关。孚日山脉的关口是法国的温泉关(一八七零年经常这么说)。
· empire帝国
“帝国带来和平。”(拿破仑三世)
福楼拜对于无能的拿破仑三世有多么厌恶,便会对昔日威风凛凛的皇帝拿破仑有多么想念,仰望星空之时,也能看到曾经皇帝的英姿——
· étoile星
如同皇帝,人各有自己的命运之星。
原文法语中用的是定冠词且第一个字母大写的l'Empereur,特指拿破仑,这位皇帝相信自己受命运之星的支配,福楼拜对法兰西辉煌过往的怀念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因此,他厌恶这个时代,称它为颓废时代:
· époque(La nôtre)我们的时代
猛烈抨击。抱怨它已毫无诗意。管它叫过渡时代,或颓废时代。
著名的文学批评家蒂博岱指出,布瓦尔和佩居榭与包法利夫人、与《情感教育》的主人公莫罗一样,因其生性愚蠢,注定要在生活中失败。然后他补充说:“他(福楼拜)从他们的愚蠢本性引出一种与他自己的本性一样的批判本性。在把他自己变成他们之后,他把他们变成他自己。于是在他们的思想里发育了一种不妙的能力,使他们能看到愚蠢而且对之再也无法容忍。”也就是说,福楼拜会对小说中的主人公产生好感,把自己的想法赋予他们,从而背离了他们原初的形象。福楼拜在编写《庸见词典》时也具有类似的倾向,他会将自己的爱憎想法赋予这些词语的诠释,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他们原初所携带的讽刺之义。
其实,《庸见词典》来自于福楼拜一部未完成的小说《布瓦尔和佩居榭》的最后两章的大纲,在这部小说的结尾两位主人公心灰意冷地重新干起了抄写的行当,不过他们不再抄写公文,而是记录他们读到的废话、蠢话,因此《庸见词典》相当于这部未竟之作的草稿,从中依然可以窥见福楼拜对两位小说人物的共情与自我的印记,即使是在他们抄写的废话、蠢话之中,还是能够依稀可辨地现出他本人真诚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