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的读法与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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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说任何作品都是先有写法后有读法的,但《资治通鉴》这样的鸿篇史著对普通读者而言,往往是先有阅读的感性认知,很久后才能体会到司马温公的写法,甚至草草读完也未必能明白他删繁就简的深意。从这个角度上看,今年刚刚翻过的两辑熊逸版比较能兼顾这两方面的映照,是普通读者不错的入门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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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代人,最早接触《资治通鉴》多数不是原著,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风行一时的《现代语文版资治通鉴》,由柏杨历十年之久写成,在当时各种风起云涌的所谓“白话”和“全译”类古籍中绝对是影响最大的一套。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全书共72册之多,放在新华书店的专柜里都是好几层(记得小时候我都是溜进去跟店员混熟了站着看完的,一本都没舍得买),还跟柏杨始于今译却高于今译的写法有关,其对地名、官职名的古今对照处理,对疆域、战争的地图亲绘,以及最能代表他个人史观的诸多“柏杨曰”,对《资治通鉴》有着很好的普及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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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才是中华书局著名的繁体竖排点校本(底本为清刻元刊胡三省注本),算是史学界通行的整理定本。这套书的风行更早,但我接触到都已是电商时代,买书进入狂热的凑单与跟风期,很多书从买到读之间都有一段漫长的期限叫做束之高阁,甚至会无限期搁置。尽管这套没有完全落灰,但通常也只是拣自己感兴趣的跳着读,越读越有相见恨晚之感,重点是晚,而非恨。准确说,柏杨版至少不应在原文之前,条件允许的话完全可以对照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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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逸版基本可以算是这种对照式的解读,虽然每一讲都有原文在先,但重点绝非文白对照,绝大多数地方也不会有直白和生硬的今译,侧重点在讲,这当然与其脱胎于音频课程不无关系,但讲什么和怎么讲才是重点。老实说,这套书最吸引我的恰恰是被很多读者诟病的长与慢:篇幅长,节奏慢,细节过多之外,有太多与《资治通鉴》无关的内容等等。没错, 原书凡294卷载16朝1362年史事计300余万字本就卷帙浩繁,熊逸版一年两辑十八册才不过涵盖了周纪五卷秦纪二卷而已,比司马温公最初誊抄给英宗的《通志》八卷(《资治通鉴》雏形)还少一卷,这点也是我年初看到第一辑书讯时最疑惑的(生怕照这个一辑两卷的速度给自己挖个烂尾的大坑),迟迟不曾入手,直到年底前第二辑出来,才多少有些放心。开读之后,长和慢和细以及枝蔓太多反而从疑惑变成了亮点,对这部史书的理解才从读法过渡到写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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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资治通鉴》是编年体通史,与《史记》的纪传体截然不同,同样著史记事,前者以时间为序,要言不烦,后者以人物为纲,事无巨细;前者为统治者借鉴,政治军事是记述核心,文学、经济等其他功能被忽略或放弃是应有之义;后者更有太史公个人风骨,史家绝唱无韵离骚之誉,当之无愧。这样的差别体现在写法上就会特别明显,尤其是熊逸版前两辑涵盖的周纪和秦纪这两部分(恰好也是两部史著在历史事件上的最多交集,尤其《史记》还是前者的主要史料来源)在每一个重大事件和人物上的对照分析,让司马温公的写法愈发清晰。
这里只以我们耳熟能详的蔺相如来举例,因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的这节不仅为后世留下了完璧归赵、怒发冲冠、负荆请罪等诸多鲜活的成语,还曾入选过我当年的高中语文课本,印象颇深。
《史记》以廉、蔺合传,但直到两人“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之前的两千余字雄文里,廉颇几乎都是侧写,蔺相如才是当之无愧的传主,尤其章台完璧归赵之足智、渑池令秦王击缶之孤勇,以及将相和前之高义诸节均是浓墨重彩,更何况还有传后太史公曰中“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的定评,足见蔺相如在太史公心中之位。
《资治通鉴》则散写在周赧王三十二年和三十六年,两处加起来篇幅仅为《史记》相关内容的三分之一,且极力摆脱《史记》中叙事饱满和小说家言的束缚,还历史以梗概。熊逸在这里除了解读文本差别之外,还外延了和氏璧故事的来历及沿革、玉工与玉石文化的传统、文武官职的左右之辨等内容,并通过对司马温公《廉蔺论》的分析,点出了其对蔺相如的微词与评价不高由来已久。不过,与现实意义的对照和与现代管理学的结合同样也是熊逸版的一大特色,尽管这点并不为我所喜,但细想对职场人士特别是管理者们其实不乏借鉴之处。神宗当年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钦赐书名,现如今职场如战场,公事如政事,真要仔细钻营的话,以史为鉴,确乎胜过太多成功学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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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拉杂牵扯太多也难免牵强附会,一家之言仍需仔细甄别。比如写田单见鲁仲连的齐小儿谣“大冠若箕,修剑拄颐。攻狄不能下,垒枯骨成丘”时,说童谣在古代的特殊地位,指出其巫术色彩是童谣的基本面,常常被利用发动舆论攻势,这都很好理解。但之后说“谣”的本意就来自童谣,则未必。诗云:“心之忧矣,我歌且谣”,《毛传》则说:“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与《尔雅》“徒歌谓之谣”意同,可见“谣”本身只是无乐曲之歌,并无感情色彩,近乎民谣,后才有童谣乃至不实信息之意。
总体上,此二辑于我之作用,当在导读,发人思考,诱人重读。 这不禁让我想起三十年前巴蜀书社那套“中华文化要籍导读丛书”,洋洋五十多种基本都是该领域名家所撰,如杨伯峻之孟子、陈子展之诗经楚辞、钱伯城之韩愈、徐中玉之东坡、邓云乡之红楼等,虽然都只是薄薄一册,但普及导引之功至今难忘。记得曾在计划书目中看到《资治通鉴导读》,作者朱维铮,后来好像不曾出版,如今也算填补空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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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1《资治通鉴》中的蔺相如
周赧王三十二年:赵王得楚和氏璧,秦昭王欲之,请易以十五城。赵王欲勿与,畏秦强,欲与之,恐见欺。以问蔺相如,对曰:“秦以城求璧而王不许,曲在我矣;我与之璧而秦不与我城,则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臣愿奉璧而往;使秦城不入,臣请完璧而归之。”赵王遣之。相如至秦,秦王无意偿赵城。相如乃以诈绐秦王,复取璧,遣从者怀之,间行归赵,而以身待命于秦。秦王以为贤而弗诛,礼而归之。赵王以相如为上大夫。
周赧王三十六年: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愿为好会于河外渑池。赵王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以绝秦望。”王许之。会于渑池。王与赵王饮,酒酣,秦王请赵王鼓瑟,赵王鼓之。蔺相如复请秦王击缶,秦王不肯。相如曰:“五步之内,臣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王不怿,为一击缶。罢酒,秦终不能有加于赵。赵人亦盛为之备,秦不敢动。赵王归国,以蔺相如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功。蔺相如素贱人,徒以口舌而位居我上。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之,不肯与会;每朝,常称病,不欲争列。出而望见,辄引车避匿。其舍人皆以为耻。相如曰:“子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至门射罪,遂为刎颈之交。
附录2《史记》中的蔺相如
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王问:“何以知之?”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彊秦之欢,不可。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於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相如度秦王特以诈佯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余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缶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於是相如前进缶,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缶。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缶。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於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
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