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绝望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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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见https://amp.theguardian.com/books/2019/aug/08/the-twittering-machine-richard-seymour-review-social-media-dystopia。作者:威廉·戴维斯(William Davies)。译者:王伯笛(也是《推特机器:为何我们无法摆脱社交媒体?》一书的译者)。
逃离绝望乡
推特、发帖、电子邮件……心理需求正驱动着当下这场危险的巨型数码化“写作实验”
过去四十年,“后现代主义”的坏名声由盛转衰。“后现代主义”是1990年代文化批判里的高频词,但21世纪前十年见证了这一概念的落寞。可是在今天,在英国脱欧、唐纳德·特朗普、身份政治卷土重来和社交媒体乱作一团这样的背景下,“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理中客用来试图理解西方问题的判断方法,重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
对像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和一众与在线杂志《Quillette》有关的新保守主义者来说,“后现代主义左派”将相对主义和自怜自艾带入了自由民主国家,而这一切的后果就如我们今天看到的那样。但这些人中似乎没几个明白后现代主义到底在说什么,他们也不想对此一探究竟。正如理查德·西摩在一处评论中痛斥得那样,“他们的‘后现代主义’脆弱的不堪一击,这就是说英语的中间派在输掉论战时用来唬人的替罪羊”。
在被这样滥用前,后现代主义的讨论通常与语言有关,尤其是语言以我们无法逃脱的特定方式构成了我们对世界的经验这一观点。我们看到的、做的和创造的一切早已被紧密相连的标志与符号体系匹配在一起,所以现实能够被当作文本来阅读。这一角度给游戏和模仿提供了空间,却为根本的改变或进步投下了阴影,因此被认为体现了后现代特质。
《推特机器》的书名源于保罗·克利(Paul Klee)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作,画中的机械鸟发出的鸣叫,是为了将受害者引入火坑而被设计制造的。从表面上看,这本书批判的是数字化平台、各式屏幕和算法,以及这一切给使用者带来的成瘾、仇恨及潜在的暴力等后果。但这本书的主旨基于的观点实则令人感到耳目一新,其应用也颇具启发性:随着我们的生活被数字化,我们所有人都在不断地书写和被书写。所有我们花在屏幕上的时间(美国人均屏幕时间是每天11小时)都成了大型“集体书写实验”的养料。我们发邮件、搜索、发推、点赞、发信息——就算我们不打字,我们的浏览、点击、活动和心情也都会被一一记录下来。读写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读“不是为了学点什么,而是为了产出:从信息流和推送流里寻觅素材”。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而单靠研究技术本身并不能让我们理解这个世界。西摩想吓我们一跳,他做到了。
人类的创造力通过数码计算机造成的影响的规模,正如20世纪50年代的原子弹或今天的二氧化碳排放一样,让人难以面对和理解——也难以描述。指出自由民主体制的某些特征受到互联网威胁,因而需被拯救的书不计其数。这些书通常将社交媒体形容为某种像民粹潮一样会有效利用技术的外来恶势力,这样的势力能通过隐私条例和数码戒断等手段被击退。
西摩选取的批判角度则不同,他的看法虽然更绝望,但却能马上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推特机器》是一架组织精巧的装置,每一章的标题都指明了一种然我们所有人都苦不堪言的病症:“我们都是瘾君子”,“我们都是网红”,“我们都是喷子”,“我们都是骗子”,诸如此类。这不是司空见惯的道德恐慌使用的陈词滥调,也不是网上没完没了的排挤使用的借口。尽管我们偶尔能觉察到西摩行文间的马克思主义,但在他的笔下,马克思主义并不在于简单地谴责资本主义的商业模式助长了社交媒体这场噩梦。马克思主义在此处提供的不是阶级斗争分析,而是精神分析。
正是精神分析层面的反思让这本书从近来对现代科技持强烈负面情绪的读物中脱颖而出。西摩另辟蹊径,不时得推翻我们在理解手机上瘾和“网暴”时更熟知的理念,他转而探索的是埋藏在这些病症下,却被这场大型“书写实验”掩盖的精神和社会根源。我们每个人都把手机放在身边,他写道:“始终保持着有电的状态,就好像终有一天,手机能给我们带来我们朝思暮想的消息一样。”
西摩对网暴的见解是你在这方面能读到的最好的分析。在他看来,网暴是这个恐怖故事的核心,它将施虐癖的主要形式、具有讽刺意味的疏离表象和貌似能摧毁一切责任规范的书写工具结合在一起,为了娱乐把玩着人的脆弱。西摩提醒我们,这些不是在别处发生的事;我们每个人都能做出这样的行为。每当我们在社交媒体上对他人的言行进行无情的指责时,我们就是在网暴。
此外,我们需要面对的问题不是科技问题,而是精神分析学的问题。当我们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在网上取笑他人时,我们究竟想从中获得什么?“讽刺的核心,几乎永远都是某种无法通过其他途径得到抒发的热情投入。”政治与希望被无效、无意义的无尽书写拦住了去路。还是想想我们用省下的时间和精力能做些什么事吧。
西摩没有给出任何预言,只有警告。暴力是人类,而非机器特有的品质,我们所有人都有能力制造暴力。但如果说书写机器尤为适合助长某种被美化了的暴力呢?比如法西斯主义?网上的仇恨会造成怎样的线下后果(“线下”用极客的话说就是“现实空间”),个人责任如何随着我们在真实与虚拟之界模糊不清的文本“流”中越陷越深而消散,这样的例子在这本书中比比皆是。
不过,游戏尚未开始。“武装混战在媒体中实现的可能性,就像喷子出现在现实空间中的可能性一样,一切都还未发生。但现在还是21世纪法西斯主义网络化的初期阶段。”可以肯定的是:使之成为可能的商业化平台不会出手阻止这一切。它们关心的只有我们这些使用者保持连接和关注。西摩与手中攥着法国哲学文本,欣喜若狂地攻击真理的后现代主义者们最近的空想概念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向我们展示了真实存在,并让我们深陷其中的后现代主义。互联网,同时也是一张充满隐喻的网,将我们困在无尽的书写、浏览和数据搜集这一令人窒息的王国中,在这里没有文本以外的存在。我们被多到没有意义的单个信息碎片淹没:“推特机器,是意义的熔炉。”
只有当我们能认识到我们所有人都身处这一黑暗故事中时,我们或许才能获得逃离的力量与紧迫感——至少西摩看似在书中表达了这样的希望。如此富有冲击力的书不应以俗套的“我们该怎么办”这样的章节结尾,《推特机器》一书也没有这么做。我们必须重新探索书写中解放的那一面,这样才能抵制被强加在我们身上、对我们严加管控、令我们窒息的反乌托邦世界。作为当今最具独到见解和不屈精神的批评家之一,西摩的书以振奋人心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抵抗可能的模样。我们都应该读一读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