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世界流转在你炙热的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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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没有人能真的读懂黑塞,尽管他们都很爱他。”朋友说到,“他的书被摆在书店入口处的柜台上,不过他的书也不算畅销。”
“读过一点文学的人都知道黑塞。”我说。
“是的,但是你不会主动去买他的书,比如我小时候第一次在书店看到《荒原狼》,总以为这是一本和狼图腾差不多的东西,要么就是一本讲动物的书。而且小时候推荐的名著里不会提到黑塞,我们都是在了解了某本书的某些信息,才进而了解他的作品的......然后我发现,你首先会在他的书里看到自己,接着会看见那些角色,不过最后,你会看见黑塞这个疯子。他绝对没有书里的照片看起来那么温润平和。”
在转而消逝的长久光阴中,你与自己对峙。你的双眼衰老而浑浊,你的双手颤抖又无力,你抓着风暴的犄角,撕扯着自我编织的谎言之网。夜晚,你是画家克林索尔,贪婪地分辨着大自然寂寞的色彩,将它们铺设在画布上;在人生的最后一个夏天,你也是李白,欢笑着高举酒杯,妄想追逐水中那轮颤动的死亡之月的倒影。我的眼前,你的脸在变换形状,闪烁的千万张脸有如世间微尘,那是一张张属于男人和女人的脸,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属于你的脸。
赫尔曼·黑塞出生于1877年,十六岁时曾试图自杀,未遂,在这之后他曾在精神病院住过一阵子。或许是由于青春期的这一段自我冲撞的经历,他在《德米安》中探讨友情,在《悉达多》里找寻自我,在《在轮下》中痛斥教育制度,在《荒原狼》中讽刺社会异化,这些书籍经历了百年,再版了数次,每一个热爱文学的人都能叫上其中的几个名字,也几乎每个读过黑塞的人都会记得其中那些让人“开悟”的片段。黑塞仿佛一个人生导师带领着一代代年轻人。
但是,在《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里,他不再是“导师”(并不愿意赋予他这个令人反感的称呼),他也不是黑塞。他想象自己是李白,有一个好朋友杜甫,月下对酌三百杯,身后愁绪一尽被他们抛去,他们不再剖析那些困惑。朋友向往着远方,他则眷恋大自然的怀抱。他想象自己在人生的第四十二个夏天里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炙热的空气中,夏天开始了,山谷中的风也只有在夜间能够吹动那些焦躁的、充满生机的思绪。夜里,充满恶意的第二双眼睛不会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大自然中动物们的闪动的眸子,它们隐藏在暗处,帮你擦去横在那双衰老的眼睛前面的尘雾。晨曦中孔雀的啼鸣会告诉你,夜已深,该入睡了。可是也正是那美丽鸟儿的一声呼唤,让你更加留恋夜晚,每个夜晚都是夏天的一部分,对你来说它们多么珍贵,一夜安睡又如何能和夏夜媲美?可是你的眼疾越来越严重了,现在倒好,连心情都开始乱糟糟的了:
他已常常这么活着了,常常这样举杯痛饮,常常这样熊熊燃烧。终亡时而变得柔和,像一场无知无觉的深度冬眠;时而又变得可怖,是虚无荒凉、难忍之痛,是医生、悲伤的放弃、懦弱的胜利。
夜晚也是画画的好时光,纵使外面雨绵绵,也绝对浇不灭你炙热的情感。是的,还可以画画,大自然还在寂静中朝你微笑,她会将那些毫无意义的流动的时光一并填充进你渴望的睡梦之中。在那里,颜料会调皮地跳出调色盘,向你展示你的眼睛观察不到的奇异色彩,正如你的心中所想。
人类有时在自然中穿梭,这样的画面让你欣喜:远处的工厂和铁路;近处的牧师、女人,和昂首阔步的孔雀并肩前行。被水气阻挡的视线无法穿过那些深色的灌木,在那背后也许有小动物来回穿梭,忙着生计。这个夏天和以往的夏天是如此的不同,但是,或许又都一样。
他胸腔里的这股情绪是如此美、如此折磨人、如此难以捉摸,这一腔爱恋与颤抖的渴望,向着生命的每一次斑斓结合与撕裂;这甜美狂烈的欲望,促使他去观看、去创作。但同时,他的内心也似透过一层薄雾般隐隐知晓,这一切不过是稚气和枉然!
渴望与期待在你的灵魂中激荡,目的地只在触碰之间,却在某一瞬间变得毫无破碎的意义。梦里,我在黑灰色的大楼间穿梭。速度比奔跑还要快一些。我的身体深谙飞行技巧,因此能根据发力点控制飞行的方向,不过,也正是这违背物理常识的感觉让我知道我是在梦里。
近处的画面呼啸而过,远处画面里除了一排排楼房什么也没有。那些楼房有的是白色,有的是灰色,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颜色,都逃不开“水泥色”的范围,共同点是它们都镶嵌着密密麻麻的小窗户,我看不清那些窗户,它们就像是蜂巢上的小洞有着规则统一的形状。远眺时,那个整体呈现规整肃穆的沉寂气息。在我飞行的途中,耳边却充斥着无数人的吵闹声——我总会遇见一个熟人,每隔大概一百米,我就要向他们问好,他们的礼貌让我不得不回想他们究竟住在那栋楼房里几单元几号。我想,即使没有名字,他们也该有一个完美的位置。
穿梭之间,我们遇见了很多冷酷的好朋友,但是我们终究没有什么事情要去做,除了喝酒这件事,于是你吟诵起《将进酒》。在七月将近之时,每个夜晚都显得举足轻重,画中的向日葵对着天空尖叫。和好朋友杜甫的相聚总是那么短暂,你不知道明天他又会去哪个远方?你将作画,直至亡国之音响起,直至冷冽的冬日寒风再也唤不起你沉睡的躯干。
他们碰杯,他深陷的眼窝中有阴影在幽幽微笑——突然有什么穿过大厅,如一阵风,一个魅影。突然,音乐停止了,所有舞者都像被熄灭、被河水冲走、被夜晚吞噬了一样,大半的灯光也熄灭了。克林索尔望着黑洞洞的门。外面站着死亡。他看见他驻足,闻到他的气味。死亡闻起来,就像雨滴打在村路落叶上的味道。于是克林索尔推开酒杯,推开椅子,缓缓走出大厅,进入黑暗的花园,继续前行。他走入晦暗,顶着隐隐闪电,孑然一身。那颗心沉沉压在胸间,如坟墓上的石。
这令人生畏和唾弃的1919年。战争已经爆发两年了,自从两年前你由于身体原因被拒绝入伍,你呼吁和平的声音就没有停止过,而这之后国内民族主义对你的亲人的谩骂更是加重了你的精神危机,谁说人可以独善其身?精神分析或许有帮助,你写下了《德米安》和《悉达多》等等探讨人性和自我的作品。但是这不是你唯一一次呼吁和平,在不久之后的二战,你将再次做出同样的和平呼唤,只不过这次是你本人被国家驱逐。讽刺的是你之后将凭借《战争与和平》获得诺奖和歌德奖,这让你在祖国重新获得出版权。
回到此时,你在和占星师讨论星宿。追忆。斟酒。逃遁。这个夏天你收获了许多,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不可得之心。过去可以被改变吗?自由意志真的存在吗?占星师说:“自由意志是存在的。它叫做魔法。”但是你所掌握的绘画技巧不能够穿越历史吗,艺术不能消解时间吗?那些由你内心深处发射出的炮弹,它们难道不能射穿死亡的头颅吗?你已经酒过好多巡,这时候,酒瓶子才是你的炮架。
他嘲弄地碰杯,皓齿闪闪,他的脸庞也愈加欢快了,好似不知愁苦为何物。无人应答。克林索尔用他的美酒炮弹射击死亡。
转眼间,熟夏已至,正如你的生命一样。曾经的言语和爱欲都如同你的杯中酒,一杯又一杯,一口又一口,它们被消化,被卷进长河中。而时间的尘埃,也累积在你一幅幅画作之上。这个夏天就要结束了,但是你没有一丝惆怅,毕竟还有一些时日,还有一些夜晚你可以拿起写生本,还有一些可供期待的瞬间让你胸中火焰燃烧片刻。只要存在一个可供辨认的终点,这些就不会失去此刻的意义。在给好朋友杜甫的诗里,你表达了这样的期待:
我做过很多、受过很多,
是走过很长的路子,
这晚我坐着,喝着,
不安等待着,
直到闪电般的镰刀,
将我的头颅与跳动的心脏分离。
终点是那样令人神往,又赋予人希望,当希望与绝望并存,它们会碰撞出新生的奇迹。克林索尔开始疯狂作画,像梵高一样,他开始着手于自画像。俗话说,相由心生,但是心是多么难以阐释的东西。所以你废寝忘食,恨不得在一张画布里画上一千张脸。你捕捉镜子里的表情,在打翻的酒瓶之间寻找那些不安和战栗的瞬间,在童年的照片里追寻或许已经失去的笑颜,你的眼窝深陷,这是你期待的模样。最后,画作已成,但它从未面世。但是,这张脸永久地停留在克林索尔在那个夏天的脑海中,只不过在他离去之后,他希望没人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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