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玩笑和遗忘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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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这本书有的段落时我经常会忍俊不禁、笑中带泪,不是因为昆德拉写得好笑,而是这一切太熟悉了。经历过军训的朋友可能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一个平日最老实巴交的同学竟然被罚站了,问其原因,仅仅是因为在教官训话的时候笑了一下。
这本《玩笑》的祸根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少年路德维克喜欢的女生玛凯塔是个正直单纯爱较真的少女,她在时代的感召下“意气风发”、“心满意足”。而同样正值青春期的路德维克却有很多烦恼,他看不惯空气中漂浮的被矫饰的快乐。他想去捉弄一下玛凯塔,于是写了一封与当时的意识形态格格不入的明信片寄给她。这张明信片招致的麻烦让他失去了学业和党籍,社会身份和人际关系齐刷刷从他身上被剥落。他只得被应召入伍,成为一名实为矿工的“污点”士兵。
仇恨在路德维克心中埋下了种子,他从那以后面对爱情和友情,都是爱中带恨的。他渴望爱情,但完全失权的他又渴望在亲密关系中获得权力和别人的牺牲。
他在当兵期间遇到了他自认为是一辈子的爱的露茜,但他极端的情感宣泄和暴力说明他一直都在以自我为中心。他不只想获得爱,他还需要借由女性的关注和奉献,让他在男性共同体中取得地位。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的悲惨和遭受到的不公,认为露茜应该服从他,应该给予他性许可,从而接受不了露茜的拒绝。
他后来对同学考茨卡的帮助也是基于一个“共同敌人”的想象,并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善意。对埃莱娜更是如此,为了复仇,他尽情玩弄宿敌的妻子,过后又急于抛弃她。而那个当初对他落井下石,他恨了多年的敌人泽马内克,竟然在多年后改变了立场,且豁达得要命。这些似乎散去多年的阴影,在路德维克短短的回乡几天里又都选择继续萦绕他。
只有在乐队伙伴雅洛斯拉夫身上,他感受到生命力的再次迸发,看到了在一切尚未消失之前的那个自己。但这个“好人”却在书的最后突发急病,仅剩的一面镜子也要破碎了。“在这一时刻,我抱着他,也等于是承受着他,简直像从前承受我自己莫名的错误一样,觉得他那么庞然,那么沉重。我仿佛看到自己用双手托着他走在人群之中,我自己泪流满面。”
书中借由路德维克对时代加之给人的伤痛进行了思考。在被那个巨大的黑色机器压出了不可能去除的伤痕后,人是否可以选择遗忘,甚至是原谅?昆德拉写道:
“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双重误信的幻觉,一方面以为记忆是恒久不褪的(记忆中的人、物、行动、人民都不变);另一方面又以为补偏救弊是可能的(补救行为、谬误、过失、罪恶)。其实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一样大谬不然。事实恰好相反:一切都终将被遗忘,同时又无论什么事物都不可能得到挽回。挽回的作用(或通过报仇雪恨,或宽宥原谅)必须有遗忘为基础。任何人都无力挽回已铸就的过失,但一切过失却都将被遗忘。”
这本小说在除了女性之外的各种角度来看都可以称得上是一部杰作,它的结构之巧妙,文字之优美,以及对于社会的深思和对自我坦白的剖析都令人印象深刻。但书中的主要女性角色都可以说是路德维克的工具:玛凯塔是作为社会机器与个人之间一条脆弱的纽带(当然它断了),露茜是路德维克发泄自己爱的能量和欲望的工具,埃莱娜则单纯是他对宿敌报复的“用完即弃”工具。
路德维克固然让人既可怜又讨厌,但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又会让人捉摸不透,到底是与那个畸形社会的不和谐关系扭曲了他,还是他那“爱开玩笑”的、永远在渴求一个情感锚点的性格拉着他不断地在巨浪中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