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故事作品】二憨埋母(故事会1991年10月号)
本篇故事作品的幕后笑料:
其实早在17年前,叶林生创作的故事《二憨埋母》,就曾以震撼人心的悲剧情节在1993年荣获“全国故事大赛”中获得唯一的一等奖。当他夹在40多人的领奖队伍里,进入上海文汇大厦时,两个保安单单就把他叫出了队伍:你想混进去干什么?!
《故事会》副主编夏一鸣赶忙出面:“瞎嚷嚷什么,他可是这次大赛的最高奖获得者!”
故事作家们将此编为“本届大赛最好笑的新闻”。
(摘自《常州日报》 2010年5月4日)
故事正文:
作者:(江苏常州金坛)叶林生
翠竹峰下的野山洼里,有个古老偏僻的八坡村,村子里有个王黑牛。这王黑牛虽说是勤劳忠恳,老实本份,可由于他天生一副憨相憨性,村里人都咸他“二憨”。
二憨很早就死了父亲,如今全家只有他和年老体弱的娘,娘身患严重的慢性病,用尽钞票治了十几年也没见好。俗话说:金罐子银罐子,耗不住家里的药罐子。二憨是个孝子,甘心情愿就这样守着老母,守成了个袋里瘪瘪、屋里空空的老光棍。
这年冬天,母亲病得特别厉害。二憨一趟又一趟往县医院背,医生一次又一次无可奈何地摇头打发回来。一来二去,老母已接连多日滴水不进,只剩一丝游气。
一天傍晚,一直昏睡不醒的老母,突然睁大两眼停住了呻吟,精神也像是好了些,说想吃点东西。二憨这时不由想起听人说过的“回光返照”,心里不由一酸,赶紧抹泪做了碗鸡蛋稀饭端到娘身边,一勺一勺喂了一半,娘不吃了,朵呆地望着二憨,说:“黑牛,有件事,妈一直想在心里。”二憨凝神敛气地挨近老母:“妈,是啥事,您说吧。”
“妈去了,夜里你把妈背到荒山地里,悄悄挖个坑埋下就行了,你千万莫要报丧,莫要让人知道。妈知道如今死个人操办起来,可由不得你自己,没个三两千(八九十年代两三千相当于现在的10多万),过不了场。那钱,我们家花不起呀。二憨一听眼泪又下来了,说:“妈,看您老说的啥?我家承包塘里养着鱼,就能卖个两千多。就是真到了那份上,为您老排场排场,也差不着大数。”
老母吃力地摸住儿子的两手,喘息着摇摇头:“妈不要那个排场,莫让死人折腾活人。你爹死得早,临咽气那会儿苦苦叮嘱妈,要把你养大成人,好好给你娶个媳妇,传个后代。可你,三十好几了,如今还没都是妈拖累了你,妈对不起你只要你照妈的话,悄悄挖个坑埋了,把钱留下,娶个媳妇,了了妈一辈子的心愿。”二憨抹着泪连连摇头:“妈,不或,不成我情愿打一辈子光棍,情愿多欠点儿债,也不能那样委屈你!”
“你,你咋变得不孝顺了?”老人顿时急得两眼发直,剧烈地喘息起来,“你要不照妈的话办,妈死了,也不闭眼……”她新断续续话没说完,颈项一直,就咽了气。
憨见老母两眼果真未闭,心中慌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用手抹着娘的眼睛,边抹边哽咽着说:“妈,我孝顺您,我答应啦。我一定照您的话办,您老闭眼吧!
夜里,二憨一人哭够了,独自守着娘的遗体,慢慢用稻草搓呀,扎匠,编了一只草袋,直忙到天快亮了,这才给娘拣了一身干净整齐的穿戴,轻手轻脚背起老人家来到村外荒山地里,选了一块背风朝阳的地方,刨了个大土坑,轻轻将尸体装进草袋放下坑去,然后照原祥盖平草土。最后,他在母亲坑前做了个记号,含泪下跪叩头:“妈,儿照您的话办了,等儿成家娶熄妇后,一定重给您砌新坟!”
二憨掩埋了老母之后,没敢烧冥币,更没敢技麻戴孝,一连两天村里村外果然谁也没在意。尽管这样,他心里总像作了腋似地不踏实。恰巧就在这时候,老村长王大贤一天路过二憨屋旁,不知怎么忽然拐了个弯,伸头朝屋里打量了一下:“咦,二憨,你妈呢?”王大贤虽识字不多,但在村里算是资格最老的长字号,村里实际上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他是二憨爹的堂叔,按辈份二憨该称他谷。平日在他面前,二憨从不敢瞒着半点儿什么,可这会儿,他不得不撒了个谎,吭哧吭哧编道:“老村长,我妈她前天早上一个人出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正到处找呢。”大概是二憨说话时神情不自然,港村长显然有点不相信:“嗯,大前天我就听说你妈快不行了嘛。一个病得快死的老人,还能跑到哪呀?可得赶紧找找。”说完,打量了他一眼,走了。
这天夜里,二憨在屋里再也睡不着,越想心中越不踏实,索性披衣下床,悄悄来到埋老母的地方。他是个孝子,想着妈活着没过上好日子,现在去了,也没个好样子,不觉独自洒下泪来。他就这么蹲着,像泥塑一般守着,似乎这样,他心中才好受一些。
不知不觉天已蒙蒙亮了,他才赶紧立起身回家。谁知刚走出不远,迎面正碰上了起来溜早的老村长。二憨措手不及,一时心里慌张,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老村长,我在……你也是起早?”老村长见他神情反常,忽想起昨天早上的事,不觉朝那块新土看了好一阵,最后眼光盯在他脸上:“二憋,一大早你小子慌慌张张到这荒山地里干啥?别是有什么鬼事瞒稽?你妈呢?”说着又指着那块新土道,“这是咋回事?”二憨经不起老头一叮唬,说出了真相。
老村长听完竟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他两眼瞪得老大,张大着嘴,“你!这死人的事可不是儿戏!你怎么敢悄没声地一个人就把你妈埋了?作孽呀。丧天害理呀走,给我回村去!”
这一下,村里被惊动了。 众人赶到那荒山地里,七手八脚扒开那块新土,里面果然露出了装二憨妈的草袋。 众人愤怒了:骂声、啧嘴声、唉叹声响成了一片。
人群中有个人拿了条麻绳走上前来道:“二憨兄弟,论交情,你我相处不错。可这事我不能容你。 你这事坏了我们全村人的名声,得把你送到派出所治罪。”说罢,又有几个人拥上来动手就要将二憨捆起来。 老村长朝他们摆摆手:“先别忙送派出所,老人家不能就这么埋了拉倒,得让这个逆子悔悔过,这对全村人也算思个教训。”说着,他亲自跳下坑动手扒净浮土。众人一见纷纷上前,帮着将尸袋从坑里抬上来,前呼后拥地抬回了二憨家中,卸下门板横搁在堂屋里,紧接若,老村长又着人分头给二憨家远远近近的三亲六眷送讯报丧。
二憨心中明白,这下事情大了!
时辰不大,村里村外,远的近的亲戚们齐到了,光那些八竿子挨不着边儿的远兄表弟就来了二三十号,别看他们平日从不来往,可这时候俨然都成了兴师问罪的太上皇。他们围着二憨斥骂,骂够了,又围着老村长发难。
老村长一辈子指手划脚教训人,何时丢过这份台面?直气得老脸铁青,额上筋络暴跳。 他一转身,见二憨还像不知东西南北似地楞立着,跑上去狠狠地骂道:“逆子啊逆子,连祖宗都被你丢尽啦!”
正在这时,门外一阵嘈嚷,众人闪开一条缝,扭头看去,是二憨的四五个嫉表兄妹簇拥者三姨到了。一路人马风风火火奔进门里,立时哭成一片。
头发花白的三姨扑倒在尸体身边,哭道:“姐姐呀,你辛辛苦苦一辈子,盼星星盼月亮,想不到盼了个忤逆子,把你埋了白坑啊!你的命苦啊。”她边哭边诉,脑袋直往尸体上撞。那情景,使着的人心里沉甸甸的,眼窝浅的,那泪水也忍不住跟着淌下来。 一时间,大呼小叫哭声连片,屋里屋外乱成了一锅粥。 约摸持续了半个钟头,死去活来的三姨好不容易才被旁人劝起来。她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扭转身一把揪住二憨的衣襟,一边拍打着二憨的胸脯一边哭丧:“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死了亲娘还想省着不花钱,你的心肠比蛇还要毒哇!”骂完,她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斩钉截铁地道:“我姐姐落到这个地步,不好好理道理道,看谁敢下葬。”
眼前这阵势,使二憨从晕晕糊糊中清醒了过来,他知道一番排场是无论如何免不掉了。 可是他虽生在村里长在村里,活到三十多岁,但对理丧的门道却一窍不通,事到临头更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时间他像只没头苍蝇,急得浑身大汗淋淋。 幸好族中有个五十多岁的表婶,二憨叫她刘婶。
刘婶是个精通葬礼规矩的老把式,又是个心肠软的热心女人。她见二憨无所适从,便出来替二憨作主,将理丧的各道程序和三天的里外开销,按时下行情预算了一遍,一个一个列出详细项目和清单,动员人分头操办。 但算是算了,排是排了,手头一个钱也没有哪能办呢?二憨赶紧求人帮忙,心急火燎地将那承包塘里养着的鱼,用网大大小小一古脑儿捞上来,经鱼贩子连诈带煞价,满打满的算拿到了二千元。 于是,赶做寿衣、孝服、买鞭炮、花圈的;布置灵堂、供祭、请吹鼓手、八音班的;请八仙、置办烟酒肉食、做羹饭的。二憨被拉来扯去,里里外外弄得晕头转向,最后还欠下六百多元,这才勉强凑齐开销,使三姨和各路人马怒火稍稍平息了几分。
傍晚的时候,二憨那汗流浃背的身上被寒风一吹,只觉得浑身着了火似地滚烫,头痛得像要炸裂开来。 他的身体本来就弱,这会身子就像散架了似的。 按规矩,他在村里挨家挨户发完了孝布,艰难地赶回屋里想喝口水。 当他走到门口,却觉得气氛异常,满屋里一阵骚动,却没有哭声,也没有吵声,像在等待着什么。二憨本能地定眼一望,门口的人群前面,铁塔般立着一个60岁上下的粗汉,是二舅众人显然是屏住气儿,屋里屋外竟静得出奇。 此时此地二憨近不得,绕不得,更躲不得。他像个被人提上法场的窃贼,在众目睽睽下慢慢走上前,战战兢兢喊了一声:“二舅。”二舅脸色阴沉得可怕,盯着他足足有两分钟,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两句话;“你妈是死猫还是死狗?你就那样偷偷挖白坑埋了?”二憨毕竟是个二憨,他心里一阵委屈,憋不住结结巴巴地申辩道:“我,不是,是我妈的错,我不该听我妈的话……”
话音未落,二舅抡圆双臂左右开弓,两记耳光结结实实落在他脸上,打得他踉跄几步被凳子一绊,摔倒在地。 二憨不再吱声,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二舅双手叉腰迈前一步:“忤逆不孝的东西,你还敢站起来?跪下!”二憨只得双膝跪地爬到门前,刚要进屋,又做二舅喝住:“慢着,睁开眼睛识识相!今天不悔悔过你就想舒舒服服进屋门?”二憨这才发现,从门坎到母亲灵前之间七八步长的堂屋地上,早已撒上了厚厚一层竖芒露刺的大麦粒儿。
他知道这是从前家族中惩罚忤逆子孙的一种规矩,叫作“碾大麦”,被惩罚的人必须赤膊光背,忍受着大麦芒的刺戳,从上面碾过去。 这种惩罚,以前他只是听人说过,想不到今天竟轮到了自己! 他心里感到一阵羞辱和酸楚,抬眼望了望众人,可是他看到众人,就连软心肠的刘婶脸上,也没有一丝宽容的表露。
他不敢犟,哆哆嗦嗦,顺从埋脱下衣服。时值隆冬,北风阵阵,二憨浑身颤栗。 他慢慢躺倒在麦粒堆上,转着身子一圈一圈地碾了过去。 每转一圈,麦芒便深深地刺入他的肌肤,痛得他忍不住哀嚎起来。直到他胸前背后被麦芒刺得血糊糊的,二舅才一点头,刘婶赶忙来帮他穿上衣服。
自从二憨偷埋母尸的乱子被发魏之居,二憨家里一下子成了八坡村最闹猛的地方:叫声、骂声、哭诉声,夹杂着鼓手八音的吹打声,在这里此起彼伏,昼夜不息。 两间破屋因人多拥挤不堪,门外空地上便临时搭起了敞棚,饭桌凳子顺溜儿摆成一大片,几天下来,屋更门外冥灰盈尺,杯盘狼藉,一派乌烟瘴气。 二憨实在吃不住这非人的折磨,他那渐渐麻木的神志之中,只有一个可怜的盼望:一切都快过去吧,快让母亲下葬吧。
总算熬到了吊丧的第三天,按这一带的惯例,今天该是出葬的日子,出葬前的最后一道程序,是盖棺。 早饭后一阵忙碌,八仙们准备就绪,众人按序围列,只等盖棺。 唯有三姨和二。舅突然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一阵鼓号齐鸣,三只鞭炮响过,八仙正要动手盖棺,二舅冷冷地开了口:“就这么算是完事了?若要盖棺,先扎好一套陪葬的宝盖!”
二憨一听,如当头挨了一棒,这宝盖是仿照如今时兴的楼房和高档家用电器,用彩纸和小竹棍等材料精工细作扎成的各种模型,要花一千多元不算,即使手艺熟练的纸扎匠,最快也得两三天时间!这时,老村长把眼光转向二憨问道:“二憨,这扎宝盖的事,你说呢?”事到如今,二憨知道根本由不着他了。他两眼一闭点了点头,只颜颤地吐了一个字:“钱……”“对罗。规矩不能破,没钱话好说。”老村长大手一挥,拉过二憨的几个表兄弟吩咐道:“这请人扎宝盖的事由你们去操办,钱的事我来张罗,写上借条让二鹭捺个手印,日后再还!”
总算宝盖一应扎齐,此时,已是搁灵吊丧的第五天午后了,二憨一连数日下来,人已如虚脱了一般,走路都打晃了。 可谁料就在这时候,好不容易冷却的灰堆里又冒出了一团火星。
宝盖进门,八仙们盖棺之后,里里外外的人仿佛这才觉得哭累了,吹累了,忙累了,紧张气氛出现了少有的松劲,没提防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三姨却双手扒住棺材盖死活不肯松开,在场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何故。
二舅拨开众人走上前问道:“二憨,你打算把你妈邦在哪儿?”这ー问,不仅二憨傻丁眼,众人也楞住了:这些天忙来嗣去,竞然疏忽了这件几乎最最重要的事情!
原来,这一带自古有父母寿终合墓并葬的习俗。可是,二憨早在5岁的时候就死了爹,不久到了文化大革命年月,造反派要将埋有二憨爹的那片荒山做练靶场。因为二憨爹是个地主成份,而当时二憨妈又被关在牛棚里出不来,造反派便用推土机将那坟推平了。待以后二憨长大懂事,那练靶场虽又成了荒山一片,但原先的地形地貌早巳面目全非,再也找不着埋爹的地方了。 从此,二憨只好在屋里立上灵牌,逢年过节烧钱化纸磕几个头念叨一番。 可眼下万万含糊不得了,要想让母亲下葬,必须先找到那埋着父亲尸骨的地方。
刘婶上前扶起三姨,说:“他三姨,别难过,我有个背鞋寻尸的办法,这就让二憨去试试,兴许能找到他爹的墓。”刘婶说的背鞋寻尸,是让不孝者将一只死者穿过的鞋子平摆在自己背上,沿着那埋有尸骨的大致方位一圈一圏地爬着往前,当鞋从背上落地后鞋底朝上,那便是埋着亲人尸骨的地方。此刻刘婶见三姨和二舅的脸色有了缓和,便拿出二憨母亲的一只布鞋,递给二憨:“二憨,时候不早了,你还楞着?这就快去呀!”二憋感激地看了刘婶一眼,点点头,将那鞋揣进怀里。于是,众人跟着他向那荒山地里拥去。
昨夜下了一场雪,雪后天色更加阴沉。 沟洼里窜出的西北风从这荒山地上一阵阵横扫而过,人们紧裹衣服缩起脖子围在旁边,二舅和三姨像两尊大神立在前面。 刘婶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上来,从怀里拿出一块面饼:“二憨,你几天没吃没喝没合眼了,身上也冷,怕顶不住哩,先把这饼填下肚吧。”二憨嚅了嚅干裂的嘴唇,摇摇头。 他双膝跪地匍下身子啃了一大口雪块,然后掏出那只鞋稳稳地放在自己背上,慢慢向前能去。
一圈,两圈,三圈众人目不转睛。 忽然,那鞋从背上掉下了。 刘婶上前一看,不成,鞋底朝下。她把那鞋捡起来重新放在二憨背上道:“别急,接着再来。”她见二憨脸色蜡黄,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又有些不忍,“二憨,先歇口气吧?”二憨刚想屁股落地,不料身后传来炸雷似的一声吼:“不行,快接着爬!”二憨被二舅的吼声吓了一哆嗦,又缓缓爬了起来。 渐渐地,膝盖被尖硬的山石划破了,雪地上出现了两条断断续续的血线,二憨爬的速
度也越来越慢。约摸又爬了百来步,那鞋一歪,从背部滑下肋间,接着,二憨停顿了一下,身子整个地一颤,那鞋稳稳翻落在雪地上,鞋底朝上! 找到了。他脸上露出了笑容,随即身子重重地倒了下去,“找到了,找到了!”先是眼尖的乍呼起来,接着众人纷纷奔了过去。 刘婶赶上前,扶起一动也不动的二憨:“二憨,二憨!”见没应声,忙仔细一看,他已经没气了。寒风中,他眼窝里两挂泪水已经变成了冰凌。
(题图、插图:徐君华,1960年生于上海,中国美术协会会员,1989年毕业于上海轻工业高等专科学校美术系,2004年结业于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专业研究生课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