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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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付印一百年后,《海上花列传》出世。作者韩邦庆是落榜的考生,留在上海做些小生意,常去光顾妓院。按清朝的法律,官员是不可以嫖妓的,而外国人的租界成了法外之地,富商和外务官借此大办宴席,和高级妓女们建立了长期的往来关系。书里主要写长三书寓的先生们的日常生活,长三书寓是最高等的妓院,妓女称为先生。她们每夜都要出局,即参加酒局,有时候一夜要赶三四个局。更下一等的妓院称作幺二,居住的地方要差一些,接待的嫖客也要穷一些。另外有花烟间等更低等的妓院,书里只是一带而过。韩邦庆用吴语写成《海上花列传》,传播范围有限。张爱玲中年迁居美国后,花了十多年时间把此书翻译成普通话,又翻译成英文。《海上花开》和《海上花落》是张爱玲的译本。张爱玲的翻译是否准确我不得而知,但是她的注释真是写的十分好。很多情节没有注释的提点,我是看不出门道的。人情世故和算计筹谋,还有作者的暗含之意,张爱玲都在注释写的清楚明白。
长三书寓的生活和刻板印象里的妓院并不相同。妓女们并不以身体作为揽客的筹码,而是和客人建立精神上的联系。对于古代的有钱男子来说,性是最易得的。无论是家里的丫鬟还是早婚的正妻,他们并不缺乏性伙伴。所以,他们在书寓中追求的也不是性,而是精神牵绊和人际关系,和如今的爱情有很多相似之处。书里多次提到,书寓里的妓女以巴结客人为耻,对客人过分热络被视为自跌身价的行为。而客人第一次和妓女见面就要发生性行为是流氓行径,强迫妓女更是不被允许的行为。
书里的几对老相好都不是见色起意。罗子富第一次见到黄翠凤并未爱慕其美色,而是听人说她宁可吞鸦片也不肯听老鸨的话,心中生出一股敬意。于是多次请黄翠凤出局,半个多月后才商定两人要建立长期关系。而黄翠凤明白告诉罗子富,自己不会只有他一个客人,罗子富也欣然接受。这种精神上的征服和推拉在书中多次出现,或者说几乎每一对妓女和嫖客之间都有此情节。当时的富贵男人把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妓女的关系长度联系在一起,被多个妓女拒绝的男人是没有面子的。也是因为讲究场面,即使妓女做出对不起嫖客的事情,也不会因此欺压妓女。当然,妓女也有自己的人脉关系,她们也能利用舆论力量坍男人的台子。这种角力是书中的一大看点。整本书共六十回,几乎没有戏剧高潮,用张爱玲的话是嘴里淡出鸟。然而这些推拉和角力十分迷人,它们更贴近现实,毕竟藕断丝连的关系才是最常见的人缘关系。
书中妓女和良家妇女的正面相逢有两处,精彩的一处是某个男人的正房太太去书寓找一个妓女麻烦。正房太太因为丈夫彻夜不归来寻人,又因自己出身良家而理直气壮。可是妓女并不因职业身份自觉低人一等,反而用极精彩的语言将对方驳倒,让正房太太哭着回家。正房太太是管不了丈夫甚至是见不到面的,还要恪守本分相夫教子。那么姨太太呢?书里有一个妓女李漱芳,和陶姓客人很要好,于是两人建立了一对一专属关系。陶姓客人想娶她做姨太太,她不愿意。因为嫁人后女人必须呆在家里,不能陪丈夫出门应酬。所以还不如妓女自由,想见谁见谁,想呆多久呆多久。这些嫖客的日常行程是在相好的妓女床上醒来,吃午饭后去见朋友,听戏抽鸦片组饭局,偶尔照看一下自己的生意,晚上是接连不断的饭局酒局,直到后半夜才睡在妓女的床上。他们几乎不回家。所以,婚姻是一个女人只拥有一个滥交的男人,而妓女是一个女人拥有许多个滥交的男人。无论如何,女人总要碰上男人,再无其它出路。
这些选择同一条路的女人,并不像大众所想的那样,争风吃醋,你打我骂。她们的关系很好,形成了一定的行业规矩,并且在力所能及之处互相帮助。即使她们争夺同一个客人,明面上的打斗也只是从客人身上挖钱的手段,更不会背后爆料对方的私隐。同一个老鸨手下的妓女,竞争更激烈,也会明争暗斗。然而年纪更大的妓女会从中调和,为大家寻求更好的相处方式。哪怕是妓女和老鸨之间,动过手打过架,也可以齐心从客人身上捞钱,还能把戏做的天衣无缝,让客人甘心把钱奉上。至于打下手的娘姨和小大姐,她们有一定的流动性,也因此形成了紧密的人际网。这些身份不同的女人,有着相似的凄惨身世和共同的目标,形成了女性互帮互助的局面。
富商巨贾去长三书寓,小生意老板去幺二堂子,管家去花烟间打野鸡,仆人找暗娼。不同社会阶层的男人嫖宿不同等级的女人,由此形成了全面的男人嫖女人的社会状态。至于嫁人的女人,她们并没有置身事外,而是如马克思所说,卖淫是零售,婚姻则是批发。这个状态在古代社会是无法打破的,因为女人并没有不靠男人挣钱的方法。而男人也形成了坚固的嫖娼同盟,舅舅带着外甥,叔叔带着侄子,更有甚者会把女儿嫁给妓院认识的年轻人。他们称兄道弟,互相介绍生意,也分享女性资源。我在看书的过程中有很多次觉得背后一凉,因为他们的话语和他们对女性的态度实在
太熟悉了。直到今日,男人还是旧时的男人,他们的男性同盟仍在,他们对女性的态度几乎没有改变。而女人们,已经改头换面靠自己的能力赚与男人无关的钱了。男人仿佛没有进化的物种,只懂得用伪善的态度假装自己是现代人,他们听不懂现代女性的话,只能用古早的辱女词汇过嘴瘾。然而,他们嘴里的婊子是聪明的勇敢的互帮互助的坚强女人,他们却是一如既往的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