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流沙之地

我一直都觉得世界上的人分两种,一种出生在幸福有爱的家庭、被有爱的能力的父母好好爱着,第二种出生在宛如流沙之地一般的疯批家庭、父母自己也是疯批、没有能力去爱自己爱对方爱小孩,于是小孩被迫以绝地求生的模式长大、不疯魔不成话、为了在恶劣的家庭环境中活下来而发展出了一套被社会评价为“错误”和“病态”的疯批生存手段——比如满嘴谎话、麻木、自虐、暴力、自残、抑郁、解离、边缘人格……这些放在正常社会里显得错误而过激的行为模式和策略却能一个人在残酷王国中活下来的必要条件。
在所有的家庭中,父母都是小孩的国王,他们制定游戏规则,而小孩就只能顺着游戏规则生存。父母在创造的孩子的时候自己有多病态(很可能是他们的病态父母的造成的恶果)、搭建的游戏规则就有多病态,而被迫在病态游戏规则里存活的小孩就也只好以这种病态为正确答案来发展自己的存活策略、成长为“疯批大师”。
最惨的是,等到这些小孩长大到冲破父母的王国、进入社会去竞争生存资源的时候才会悲哀地发现,他们父母的规则不是社会的规则,因此他们毕生所学不仅在社会中毫无助益、还会被社会倒打一耙,评定为“病态”、“劣等”、“疯癫”、“异常”,需要再次被规训、被惩罚。
这就好像一个人在集中营里悲惨度日、艰苦地活了下来,好不容易跑出了集中营,却因为是集中营受害者而被二次惩罚。
于是这个人的一生就变成了一个笑话——先被迫学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活下去、再被迫彻底打碎和忘记这个穷极半生发展出来的自己、以求得进入正常世界的门票。
这是很残酷的事情,怪不得这样的人往往徘徊在正常世界的大门外,最后很少到达正常世界、而是非疯即死,要么伤害他人,要么伤害自己。
这也是每天都在疯批父母的治下发生的事情,区别只是程度的不同而已。
这也是为什么虽然《利弹穿心》讲的是一个最极端的故事——在邪教疯批母亲和暴力诈骗犯父亲治下长大的聪明的男孩如何成为了美国著名的恶劣杀人犯并要求国家用死刑杀死自己;而他的兄弟姐妹如何同样饱受折磨却一丝善念尚存于是选择杀死自己而非杀死别人——但所有在疯批家庭里长大的(疯批)小孩都会立刻认出里面熟悉的元素:
失败的根源主要来自我的过往。那是毁灭的回响,早在我出生前就已开始运转,事实上,那也是在我和加里的血脉中流淌的东西:我们都继承了一份超出掌控也无法理解的、与我们对立的遗产。显然,我们处理这份遗产的方式各不相同:加里最终将废弃外化,事实上,他把它带到任何所经之处,将之加于无辜者身上,加于尼科尔、自己的家人也包括我身上,加于世界及其正义的理念之上,最终又加于自己身上;而我将毁灭内化,因为没人允许、连我自己也不允许将之外化。无论外化还是内化,两者都极具毁灭性,生命中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种毁灭性的力量并不会真正终结。我的家庭的毁灭并不会与加里一同终结,因为这毁灭并非因他而起。
那天晚上坐在那里,我意识到我成长的这个家庭并不会绵延生息。家中虽有四个孩子,可我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拥有自己的家庭。我们无法经由子嗣来播撒遗产、建立家族、扩展或满足自身的任何需求,无论是出于仁慈还是残忍,出于破坏还是责任。我们不会有孩子任我们殴打或毁灭,不会有孩子再经历我们以前所经历的一切。尽管这么多年来我对所有人说我想要组建一个家庭,以期在某种程度上稍稍补救我家造成的毁灭性的影响,可事实上,我从来没拥有过家庭。我走一步错一步,与梦想渐行渐远,如今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需要家庭。我们家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还是在我们这儿止住为好,若是有了孩子,就要冒重蹈覆辙的风险。终结毁灭的唯一方式是自杀。从某种意义上说,加里和盖伦就是这么做的:他们在延续家庭之前便终结了自己,从而也终结了这个家庭。
要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意识到你内心有些东西确实不该在这地球上繁衍生息,你也不该延续这样的生命。
“我就是最后一代,”很多长大了的疯批小孩如是说,让那个子子孙孙无穷尽的恶性循环在自己这里终结,不要再把无辜的生命拽入疯批循环的深渊。
深明大义。一声叹息。毕竟疯批父母也不是自己想疯批的,他们同样可怜又可悲,那不还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也是疯批。他们只是过于脆弱和愚蠢,以至于把孩子带到这个他们无力控制的世界上、又建造了一个疯批王国把他们训练成跟自己一样疯批人、最后又把他们丢进了专门惩罚疯批的正常社会。
这个疯批父母塑造疯批孩子的故事也触发了我对取消死刑的新的反思。我之前对这个议题的理解更多地在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层面。米卡尔·吉尔摩对他哥哥正常经历的描述在不断引发我瞳孔地震、无数次让我想起福柯关于精神病院的分析的同时,第一次让我真正感受到人类花费大量资源打造的矫正体系之无意义——甚至可以说是反意义:
正是二十二年野兽般的牢狱生涯把加里变成了野兽,导致了那样的悲剧。
“他在监狱里见过太多悲剧。他和我说过那些事。他看见有人被弄成了残废,双手被砍,也见过有人被杀。他见过太多打打杀杀。他年轻的时候,也曾被别人攻击。被打过。被强奸过。被恐吓过。但他学会了适应。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强壮,他也变得越来越卑劣,开始攻击别人。后来就没有什么事能吓到他了。就像在越南待了二十二年。经历了这么多恶事,他既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他会说:‘没错,我是毁了,可现在我也可以毁掉别人了。,
“你会发现,在这个国家,成千上万的人就过着这种生活,许多人可能也会做出和加里一样的选择一杀人之后,但求一死。多年里残暴、恐怖的牢狱生活改变了他们。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他们也就混一天是一天,对他们来说,过不了多久,死亡就变成了生命之外的一条道路一可以摆脱一切的道路。有些人几乎什么都怕,但不怕死亡。他们真的很危险。你关不住他们,因为那里就是他们的家。你杀不了他们,因为他们只求一死。他们真的很危险。因为我们的监狱,在这个国家有成千上万的人变得和加里一模一样,四处游荡。只要找个有问题的孩子,无论情感问题还是家庭问题,把他放进恐怖的教养和监狱里,很有可能他最后就会变成我们兄弟那样的人。
此时不得不再次为福柯而鼓掌,他是真正看穿了世界本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