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记:《灯光》与《带小狗的女人》
大概以1886年为分野,26岁起的契诃夫开始了较之“契洪特”阶段更为严肃的文学创作,《灯光》(另译《灯火》)可说是契诃夫这一时期更具艺术自觉的一次尝试。
《灯光》的叙事结构有两层,第一层讲旅途中的“我”,在一段在建铁路线的工棚投宿过夜时的所见所闻,第二层占据了主要篇幅,是这个夜晚,工程师向“我”和他的大学手助手所倾诉的故事:有关于工程师一次在毕业后回到家乡,偶遇少年时爱慕、如今已嫁为人妇的基索奇卡,两人间发生的一段感情故事。
《灯光》的第二层故事让我觉得有点眼熟,后来想到了,它颇有些契诃夫晚年所作的、我更熟悉和喜爱的《带小狗的女人》(以下简称《小狗》)的味道。发现这种创作脉络和内在联系让我感到欣喜,特随记一二印象最为深刻的,可能有些粗糙,供感兴趣的读者一阅,也不知会不会有研究者做过类似的比较。
1、故事都发生在沉闷的海边小城,男主人公都是内心冰冷的猎艳者,大环境的百无聊赖对主人公采取行动起到了推动作用。
《灯光》发生在工程师的家乡小城N城。故事里,虚无主义者、我们的主人公工程师怀着忧郁的心绪探访久违了的家乡,只在小城里看到生活的沉闷往复和无意义。眼前的少男少女,只让他质疑他们在这样偏远的地方,不明就里的存在、婚嫁、生育、死去的意义。不过,这样的苦闷不影响他产生寻花问柳的想法。冰冷的虚无观念让他对卑下的情欲安之若素。“现在闹出点短暂的⻛流韵事也正是时候”,毕竟人皆有一死,而生活无目的,他如此说服自己,同时不无邪念地打量着路边女人的身形:“跟她玩玩也不错……”
采用第三人称叙事的《小狗》要洗练很多,开篇就向读者交代雅尔塔的海边出现了新面孔、一个牵小狗的女人,早已看惯了这座度假疗养之城的古罗夫于是对她产生了兴趣:“如果她身边没有丈夫和熟人,倒不妨和她交个朋友。”接着契诃夫几笔勾勒出来一个来自莫斯科的情场老手,他按部就班成亲,鄙夷妻子也鄙夷其他女人,但他也需要女人,善于用手腕赢得女人。古罗夫“想起了这些便捷的艳遇,这些做伴登山的休闲,一种与一个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陌生女人搞个一夜情的充满诱惑的念想,突然间控制住了他。”
雅尔塔的无聊多少和旅客久居的状态有关系,而N城的无聊则更折射出契诃夫对家乡小城塔甘罗格的印象。工程师回到阔别的家乡,有感于小城生活的闭塞和因循。但对于一直生活于此、已和本地小市民结婚生子的中学同学基索奇卡,那些离开本地去首都的老同学、她曾经的追求者,现在成了仰视的对象。她温柔、倦怠、生活不幸福。工程师拿捏住了这种心理,对她展开攻势。
2、契诃夫描绘大海的场景极富感染力,他的大海多是超然而深沉的,喧闹又无动于衷,有时让人感到忧郁和苦闷,有时带给人诗意和超越的体验。
《灯光》里,忧愁的工程师面对的大海“还像七年前一样庞大、无边和冷漠”,在“烦闷、宁静和海浪的低语”中生出“会在无声无意中活着和死去”的想法,还有某种存在下去的渴望,随手涂画起自己的名字。猎艳未遂后,他深夜再次面对大海,“觉得这个世界仅仅有两样东⻄存在:在我的醉醺醺的头脑里游荡的思想,和在下边单调地轰鸣着的一种看不⻅的力量。后来睡意向我袭来,我便觉得,在轰鸣的并不是大海,而是我的思想,全世界仿佛就是我一个人……完全沉浸到了自恋的那种情绪里。这是一种可怕的孤独的情绪……”这样的情绪进一步激发了工程师恶魔般的虚无感。
《小狗》整体氛围更加柔和、深沉,技巧更加自然、点到为止,没有《灯光》这种感伤主义的氛围和情节设计(例如工程师在海边随即再次偶遇了基索奇卡,她对着大海哭诉生活的无法忍受,在黑暗中一根根划亮蜡烛)。古罗夫初遇安娜,两人在海边惬意地交谈,海水是月光照射下是“柔和而温馨”的。两人在一起后的那次夜游,契诃夫用了大段的描写,赋予海边此情此景以及两人的萍水际遇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诗意之光。大海还是那个超然和冷漠的庞然之物,但却同时作为永恒和更高存在的昭显,给了我们一丝希望和启示:
“在奥林安达,他们坐在离教堂不远的一张⻓椅上,俯瞰着大海,默不作声。透过晨雾,雅尔塔隐约可⻅,在高高的山顶上,飘着朵朵白云,静止不动。树上的叶子也不摇动,蝉声阵阵, 而从岸底传来的单调的、低沉的海涛声,在诉说寂静和等待着我们的永续的⻓梦。当这个海边还没有雅尔塔和奥林安达的时候,大海就在喧哗,现在它还在喧哗,而当我们已经不在人间的时候,大海照样还会发出喧哗的声响,淡漠而低沉。而在这种永恒不变中,在这种对于我 们每个人的生死的冷漠之中,也许正蕴藏着我们的永恒救赎的保证,人类生活的不断前进与不断完善的保证。吉罗夫坐在一位年轻女人身旁,这位女人在晨曦中显得更加楚楚动人,面对这童话般的景象——这海,这山,这云彩,这辽阔的天空,古罗夫神清气定,飘飘欲仙,他暗想,如果我们认真想想,那么从本质上说,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很美好的,只是我们所想的和所做的不是太好,因为我们忘记了生存的最高目标和自己的尊严。”
3、城市也好、大海也好、人物也好,“无意义”“无灵魂”的氛围如薄雾般笼罩着故事。猎艳者始乱而终不能弃,感情的觉醒带来了灵性的觉醒,这觉醒并不是轻松和简单的,来路仍是漫漫,但也许蕴藏着“生活的救赎的保证”(模仿上一段摘录的句式)。这也是我所理解的两部小说共通的精神内核,某种契诃夫式的感情理解和情结(也许)。
《灯光》的觉醒来得直接。工程师在得手后“见好就收”的路上就受到良心的折磨,想法和情感发生了改变。《灯光》的问题在于,占据篇幅更多的第二层感情故事,目的在于服务第一层故事的说教——工程师是在工地的苍茫之夜里,回应大学生助理的话,他力图说明认为生活无目的的价值观是害人的,这番感情是他的例证,让他意识到这种价值观的危害和局限。玩世不恭的感情观和人生无意义的价值观是否必然挂钩,感情上的愧疚和觉醒是否必然会推翻上述价值观?除了直面基索奇卡忏悔,两人的结局也未交代清楚。故事只是比较生硬地画上了等号和句号。
《小狗》的觉醒则十分深入生活的肌理,具有极强的心理真实性。小说也是到这里才变得耐人寻味,引人入胜起来。看上去一段露水情缘就这样随着两人度假结束而结束了,故事随即转到了几个月后古罗夫在莫斯科的生活。契诃夫用非常优美、自然、贴合生活细节和心理细节的笔法向我们展示,一个浪荡子缘何动了真感情,如何动了真感情(这种笔法的精妙,就像其他诸如《苦恼》《带阁楼的房子》等等出色作品里的一样,喜欢契诃夫的读者都会明白)。过往熟练的生活方式崩塌了,古罗夫仿佛第一次在生活中看到虚伪和无聊,渴望真实和诉说,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希求真正的感情。于是他选择了去彼得堡找安娜……《小狗》没有牵扯《灯光》第一层那样的“宏大主题”,但故事所触及的东西,确是沿着“感情-灵魂-生活”的方向逐渐深入,克制而又动人。
4、关于《灯光》和契诃夫其他闲话
上海译文《契诃夫小说全集》第7卷的题解部分提到,小说发表后在报刊上没有获得好评,批评认为契诃夫“有意超越短小的小说的范围,《灯光》就是他在这方面的不成功的新尝试”,“矫採造作,进行道德说教”,“工程师所讲的故事过于浅薄,不足以证明悲观主义的危害”、“跟悲观主义简直没有什么实际的关系……在作者笔下,工程师缺少个性,他的情妇更加如此……”,小说的下半部乃是“忏悔的悲观主义者的劝诚性故事”。
米尔斯基在《俄国文学史》也指出,契诃夫笔下的人物明显缺乏独特个性,讲话也一个样子。尽管喜爱契诃夫,对此我也微笑着无法反驳。就比如《灯光》的基索奇卡和《小狗》的安娜吧,她们和契诃夫笔下很多的女性角色一样,善良、温柔、面色苍白,会惊恐地瞪大眼睛,认真地投入感情,无助地掩面哭泣,总是那样美好又被动的样子。(话说回来,屠格涅夫笔下的俄罗斯少女又有多大区别呢……像托尔斯泰和曹雪芹那样,能刻画出一个个个性鲜明人物的作家又有几多。)
如前所述,总体上我是认同这些批评意见的。虽如此,《灯光》仍有打动我的地方,这种极强烈的契诃夫式的人文和灵魂关怀,极浓郁的契诃夫式的氛围和美感贯穿了他一生的创作生涯,《小狗》正是我认为《灯光》所未能完满的点滴,在契诃夫人生最后的创作阶段所达成的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