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词的通灵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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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维坦·托多罗夫在《幻想文学导论》中提出过一种说法:
幻想只能存续于一种悬而未决的不确定性之中。一旦读者不再怀疑语言与指称,选定某种对于世界的解释、赋予事件相应的名称之后,幻想便戛然而止。
换句话说,只要语言和指称一直浮在空中飘移,那么对于世界的解释便永远悬而未决,事件的名称便总是处于暧昧与恍惚,幻想便能以可靠的方式持续流动下去,这不失为一种语词的通灵术,本雅明在《柏林童年》中便以无比纯熟的方式展现了这种通灵术的奥秘,正如他在第一篇(基森版)《姆姆类仁》中开门见山地点明此中秘诀那样——
有一首古老的儿歌曾提到类仁姑母(Muhme Rehlen),由于我当时不知道姆姆(Muhme)是什么意思,所以这个人物对我来说便幻化为一位精灵:姆姆类仁(Mummerehlen)。这样的误解使我看不清世界的面貌,但却富有积极意义,它让我踏上了通向其内里的路途,就事物的内里而言,任何外在的变动都是合理的。
语言被误解,词语被割裂,碎片化的字母重新组合,事物的概念露出了内里诱人而丰盈的底色,本雅明耐人寻味的讲述便从这里开始,由此语言所构筑起来的坚固符号系统支离破碎,想象世界的幻景方才得以五彩斑斓地展现,在这幻景之中有着白日里所无法触及的深邃与真实——这是本雅明借童年之名而在全书中一以贯之的技法,也是《柏林童年》打动我的神奇之处所在。
不消说《针线盒》中由于音节的缺失,女佣们口中“尊敬的夫人”(gnae-dige Frau)被误认作“缝纫夫人”(Naeh-Frau),“我”却因这个贴切的头衔感受到妈妈无以逾越的权力,就像一切真正拥有权力者的宝座一样,妈妈在缝纫桌边的这个宝座也同样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也不必说《斯德格利兹尔街与根蒂纳尔街交汇处的街角》里前一条街名Steglitzer被“我”念成Stieglitz(德语中的“金翅雀”),而意外地发现雷曼姨妈就像一只会说话的鸟儿住在她的笼子里;更不用说在《科诺赫先生与普法勒小姐》中“我”用念闪米特语的方式读女教师的名字海伦娜·普法勒(Helene Pufahl)中的辅音从而发现了她的九个美德……
本雅明在全书里始终抗拒规范语汇的强制性,抗拒与居所、家具和服装相像,从而才能与自我相像,复合词被读出了不同的含义,使之在任何情况下都失去了其原有的意思,导致词汇所象征的通常画面模糊不清,日常行为不再局限于原本的意义,就如同立体书中的小窗纸一样弹出,纸页内里的图案昭然显现,幻想的图景揭示出生活内里更为真实的面向,这种语词的通灵术以一种接近于“捣蛋语文学”的方式,借无忌的童言缓缓道出神谕般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