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诡异，总被井上靖挖掘出来

井上靖的中国历史题材小说，固然有基本史实的支撑，但历史只是架子，作者在历史的幽暗处着力，试图挖掘人物内心深处的灵魂悸动，虽然有想当然的成份，但深情贯注其中，自能感染一部分比较敏感的读者。

《杨贵妃》中的杨玉环、高力士，是作者着墨最多的两个人物，但一言一行采用的是疏笔勾勒的白描手法，间以旁白式的解说，如同中国画上的题诗，相映成趣。

以杨贵妃为例，被公公纳入后宫，和年老的掌权者相处十余年，她既有女人吃梅妃、虢国夫人醋的表现，也有巩固自己地位的思量，还有对玄宗之外其他男人的微妙看法，而其最深刻的体会，则是由被玄宗操纵命运的玩物，演变成操纵皇帝的隐形掌权者，将几上几下的命运操纵权，最大限度掌握到自己的手里。但国势颓丧，叛衅滋生，马嵬驿的悲歌，只不过是替罪羊的哀歌而已。本书把杨玉环思想的变化写得极为细腻，老迈、任性的唐玄宗，看似权倾天下，不过是各种势力较量的修罗场，像木偶一样，被各方牵扯着奔向唐朝不可避免的衰落。

看到书中的高力士，总会想起《楼兰》中的《宦官中行说》。同是宦官，中行说因不满汉朝随同和亲的安排，死心塌地成为汉朝的敌人，极端的心理让人印象深刻。《杨贵妃》中的高力士，深谙权力运行之道，在特殊岗位上看似低眉顺眼、奴颜婢膝，实则纵横捭阖、老谋深算，他一定程度上规划了杨氏家族的辉煌，也由于杨国忠的失败，导致杨氏家族的悲剧。在本书中，高力士经常在夜里的灯光中出现，伴着宦官独特的音容，和他特有的自傲式的谦卑，成为一个诡异的形象。

说到诡异，杨贵妃、高力士、唐玄宗、杨国忠、李林甫、安禄山，皇甫惟明、虢国夫人等人的人生轨迹，在井上靖的笔下，都透出诡异的色彩，符合日本文学对人生感受极致书写的传统。杨玉环是单纯的，却成了世人眼中的罪人；高力士看透了权力的诡异，却能在诡异的人生中得享天年；唐玄宗承前朝遗荫带来开元盛世，却沉溺声色犬马，成为各方操纵的傀儡；杨国忠以冷酷和干练爬上高位，却在巅峰处走到终点；安禄山跳起胡旋舞，自认杨玉环的干儿子，一个喜剧性的杂胡小子，却酝酿出颠覆唐王朝的安史之乱；沉溺于佚乐的虢国夫人，纯属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乐典型，和杨玉环的关系也是简单又复杂。这些人物的故事，在井上靖笔下，往往通过一个场景、一句言语等细节来展现，琐碎而深刻，一种洞幽烛微的心理刻画，消解了历史的宏大、古旧感，透出人生不可预知的诡异。

这种人生的诡异感，在井上靖笔下的孔子、成吉思汗以及《敦煌》《楼兰》中一众人物身上体现出来，这是日本文学对中国历史人物的一次个性书写，值得反复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