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大叙事”下的个体生命体验

近几年“宏大叙事”这个词逐渐进入人们视野,过于宏大、正义化、神圣化、集体化的叙事直击情绪,让人们不用思考现实、厘清真相,只要跟着走就好了。当我试图拆解“宏大叙事”这个概念时,发现它的涵义也没有那么简单。
狭义上的“宏大叙事”,现今多用于内宣层面,人们之所以厌烦莫过于它太笼统、空泛、抽象了,是一种观念上的“思想共同体”,一旦落入个体的生命经验里,很难不显得虚无。
广义上的“宏大叙事”内涵则更为丰富,“宏大叙事”(Grand Narrative)作为一个哲学术语,在上世纪70年代由法国哲学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提出,又译作“宏伟叙事”、“堂皇叙事”。
这是利奥塔对整个西方文明的一个总概括,“宏大叙事”在于发明一种对世界认知的科学方法、建立一种秩序、理性,用来引导整个国家、民族,它是一个地域、时期所有精神信仰、社会制度、行为实践的总和。
不同时代都有各自的“宏大叙事”,如古希腊的神话、中世纪的宗教神学就是当时的主旋律,进入现代后,启蒙运动思想成了主题,我们现在所说的自由、平等、民主都属于“宏大叙事”范畴。后来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也同样如此。
人们不断发明一种新的概念进行观念上的迭代,如哲学取代神话、科学取代宗教、人类解放取代王权或教会、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每个阶段的“宏大叙事”都以毋庸置疑的姿态成为时代真理。
但问题来了,这个世界就没有永恒的真理,“宏大叙事”的秩序反而成了另一种权威,也产生了对人性的压迫感,在成为时代主流的同时是否也掩盖了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需要“人均文明”、渴望个体诉求、追求私人感受,“宏大叙事”不再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每个人、每个群体都有属于自己的“微小叙事”(Minute Narrative)。
这也是利奥塔所站在的后现代立场上,对永恒理性、真理、普遍性的批判,认为“宏大叙事”是通过对“微小叙事”的压抑和排斥来获得合理性,这是有缺陷的。
美国的自由平等在黑人身上实现了么?城市化的神话在贫困者身上实现了么?爱情在同性恋者身上实现了么?互联网时代的降临有让世界变得更好么?集体的“梦”能代表所有人的梦想么?这些都是“宏大叙事”所掩盖的问题。
萨利·鲁尼在小说《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也提出了种种疑问——
为什么会有剥削,不同等级意识形态纷争会在现今愈演愈烈。
为什么年轻人痴迷于文化艺术,反而造成了与原生环境、父母代际关系的疏离——“我痴迷于文化、‘好东西’,狂热地研究爵士唱片、红酒、丹麦文化,还有济慈、莎士比亚、詹姆斯·鲍德温,万一这都是出于虚荣,或者更糟的是,它们是我用来遮盖我出身带来的原生性创伤的绷带?我用精致的文化在我和父母之间挖出一道鸿沟”。
为什么大众消费主义、现代科技(如塑料的发明)让世界变得更丑了,人对“审美”的感觉产生歪曲,被媒体宣传所绑架——“一九七六年,当塑料成为应用最广泛的材料时,人类就失去了对美的直觉。现在我们的视觉环境中,绝大多数物件都由塑料构成,这是地球上最丑陋的物质”。
种种困惑综合起来就是书的题目,世界不那么美丽了,人对美好的向往迷失了出路。写出这本书的萨利·鲁尼也是个1991年出生的年轻作家,她被媒体包装称为“互联网时代的塞林格”,塞林格“麦田守望者”的文学形象就是“叛逆”代名词,愤怒的年轻人与成人社会法则之间势不两立,是个古老议题。这个标签最初的确切说法是“snapchat时代的塞林格”,互联网时效性、快餐化、信息爆炸的特点就是“阅后即焚”。
她的小说语言非常精炼,都是短句模式的有效对话,我看来是海明威式的语言,《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看似是在写年轻人的小情小爱,内里是在对庞大的世界体系发问。在一些读者看来(尤其在中国),书中的小布尔乔亚情结未免显得矫情,被Twitter、Mac Book、电子邮件等互联网大俗生活所包裹的文学梦又显得不够高级。
但是,假使反应时代、社会是文学必要的使命,那在这个年代里,我们又怎么能对互联网以及被其哺育的一代人避而不谈呢?不论是文学,还是影像媒体、娱乐消费,只要能产生称得上有精神价值的意义,就必须面对人在当代社会的问题。
萨利·鲁尼笔下的人物会一边用Tinder约会,一边批判消费主义。会落入男女情爱的永恒俗套,也享受一个人的自我精神建设——在咖啡厅边吃三明治边读《卡拉马佐夫兄弟》。
更多时候书中的青年人总是处于困惑中。这些疑问都发自于书中的两个女孩,由二人的来往邮件中传达出来,一方面她们有着普通人的社会责任感、文艺青年的理想主义,这种思辨性让她们无法对“宏大叙事”视而不见。
另一方面,当落入现实生活,面对社会世俗规则,以及亲人、爱人的情感矛盾时,平凡的无力感又陡然而生,女主人公自我诘问道——“我在公开场合老是在谈关怀伦理和人类共同体的价值,但在真实生活中我除了自己没有照顾任何人。这世上有谁依靠我做什么吗?没人。”
她们都差不多三十岁,年龄介于“年轻人”与社会规范所定义的“中年人”之间,年龄与阅历打碎了年轻气盛的热忱,无忧无虑和多愁善感的时代已成逝水年华,中年思辨使人落于现实——“年轻时,我们觉得对整个地球和上面的所有生命都有职责。如今我们能做的只有尽量不让我们爱的人失望。”
在我看来,萨利·鲁尼的写作就是在讨论“宏大叙事”与个体生命经验的矛盾。她的KOL属性要大于网红作家身份。
当我试图拆解“宏大叙事”之后,除了以往所讨厌的内宣话语,我们所期望的民主、平等、自由也都属于广义上的“宏大叙事”,这是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观念之网”,让我们自认为的自由意志也处于被操控的状态。
“宏大叙事”的操控性让我此前的一些疑问有了答案,比如:90年代风靡欧美的摇滚乐承载了自由反叛精神,在现今为什么不流行了?一个隐藏的原因就是被自由的“宏大叙事”收编了。
刘瑜在《可能性的艺术》中提到一个词“自由霸权“(Liberal Hegemony),从二战到冷战结束后,以美国为代表西方建立了以“自由”为主题的“宏大叙事”,在推动经济全球化、民主扩散方面的正面影响毋庸置疑,而在操作可行性上这一切又是围绕着利益的一本生意经。
“欧美国家的利益最大化就在自由主义的扩张当中,因为贸易自由了,他们就有更多钱可挣;政体同化了,意识形态的摩擦就会减少;观念传播了,社会交往自然更加丰富。所以,自由主义对于他们来说,既是理念,也是利益。”
自由的背后是金钱驱动,这恐怕打破了我们既往观念中对“宏大叙事”的崇拜神话。无论是摇滚乐,还是越战后的嬉皮士、朋克青年,都被自由、民主的统治策略所吸纳,加之商品经济、互联网的推广,青年们不再具有颠覆性和反叛精神,成了ins、Tiktok上的网红博主,动漫世界里的御宅族。
直到“政治正确”的出现,既往的白人自由、平等被挑战,少数群体的“微小叙事”登堂入室,在未来“政治正确”是否会变成西方下一个阶段的“宏大叙事”还不得而知。
就中国青年的现状来看,价值观的多元看起来让“微小叙事”有了更多可能,但从宏观来看,依然无法逃脱特色“宏大叙事”的掌控,说到底人们还是变得更驯顺了。
说到这,为了解决一个疑问我又产生了更多的疑问。我们挂在嘴边的“愿世界和平”是否只是一句空洞的口号?我们读书、看新闻、在社交媒体发表态度,认为这是一种文明的表现,这是否只是纸上谈兵,我们无法成为“宏大”的决策者、构建者,只能是金字塔底端的蚁民?而且当我们做一个观念上“巨人”时,对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亲密关系有利么?会让我们成为一个更利他的好人吗?
利奥塔提出“宏大叙事”这个概念的目的在于批判。回到萨利·鲁尼这本小说的名字《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她给出的答案或许最终还是回到“微小叙事”,与恋人、挚友共同寻找出路,美丽的世界不在世界里,而是在这个世界上你要寻找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