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生活》阅读随记

《滔滔生活》 读多了定语从句式翻译体，读金爱烂就像在听收音机里的老频道，也许有嘈嘈的杂音，却是非常切近的生活素描。这是一个关于音阶“哆——”的故事，也是和妈妈有关的故事。一边是叙事者成长中对于阶级的朦胧觉知：代表阶层的牙齿、首尔半地下室、无人会欣赏钢琴的饺子馆；一边又是妈妈与音乐的世界，这里金爱烂写得特别小心。除却对钢琴叙事做加法（钢琴象征着什么），她尽可能剥离出一些纯粹的东西——那是妈妈休憩时像哆一样沉静的脸庞，听孩子演奏时打着拍子的脚上是浸透了洗碗水的袜子。最后“我”兀自决定在雨水倾覆的半地下室弹钢琴，这个荒谬又梦幻的场景初读会觉得惊诧又突兀，但换个角度，它有如初入母胎的纯净，续写边界与差异消融的那一刻。 《口水涟涟》 自由间接体会让我在第一刻很难分清所想与所说的。故事一边是叙述者在外落寞不堪的打工生活，一边是与后辈住一屋的共享日子。疲惫的、被职场与房租捶爆的人生，混沌又纠葛的内心。故事的一个小曲线大概是，在孤独的城市生活中寻觅与另一个人的连接片刻之后，又等待将其切断的时机。

金爱烂实际并没有明确这个转折的动机究竟为何，即便她罗列了整整两页叙事者等待后辈犯下的小小错误，但其实这些都是叙事者合理化自我厌恶的心理视角。然而读到最后，还是觉得金爱烂太慈悲了。很喜欢口水涟涟这个意象（也是两个女人得以建立连接的机会）——这是一次后辈被妈妈抛弃的伤心回忆，却是通过泡泡糖这个带给味蕾甜蜜的意象。这或许是回忆的选择：我们的记忆总会倾向于过滤掉伤心难堪的，保留一个至少甜兮兮的壳。那么「口水涟涟」如是：每次需要和深爱的人分别的时候，嘴里还会口水涟涟。这样一个口水涟涟的时刻，也是叙述者在最后与后辈告别所体会到的——两个女人最初拥抱的开始，也是离别的结尾。非常纯净，非常慈悲，赦免此前所有的忌恨与阴暗。 《圣诞特选》 一个男人的视角记叙圣诞节的一天，本该与女友度过，但如今分手后只能一人度过。这一篇读着没什么感觉，让我觉得太自恋了。这是一个平庸的男人，节日经过旅店想到做爱，也要像「别人那样」过圣诞节。为什么频频写到男人的性画面？有时我觉得男人对于做爱的焦虑并不是出于对女人的爱，而是对于生存本身、对空间占有的焦虑，以及随之相伴的自卑感。对男人来说舒适的做爱可以不用被打扰，不用被担心发现，那也意味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房子——而他永远无法得到。 《过子午线》 和《圣诞特选》一样是一个人在经过旧识之地而对过往的回溯，但同样读来有些不适的一点在于回望时的黯然神伤，可以理解，这是可以抓住熨烫确定的感觉。前者是男人的破碎都市生活，而《过子午线》更聚焦于女人有关补习班的成长经验。也许同是深受东亚做题家的创痛，这篇读来平淡却字字诛心。鹭梁津是如今26岁的她前往辅导学院找工作的最后希望之地，也是7年前在此重读考大学的学习之地。那股窒息的焦迫感，浪费时间的罪耻感，为了抢听课证而甘愿承受的挤压感，被考试做题铆定的幻觉人生，一切都太熟悉了。

读到半途忍不住想，人类刑期那么长为什么不能够暂时停摆呢？因而也很喜欢金爱烂在这篇里用的星辰意象。最近前读门罗的一个短篇《木星的卫星》，讲的是女儿去医院探望做心脏手术的父亲，重新回望与父亲、家庭有关的记忆。故事后半段笔锋一转开始写女儿去天文馆观看宇宙模型，之后与父亲聊起木星的卫星。也是在那刻理解了父亲与自己女儿尼古拉的选择。对生命与生活委婉的留恋，也并不在死亡面前自我哀矜。生活还要继续。在《过子午线》里，万千星辰就像生活难以喘息时张开的另一个小口。也许这篇要写的一个侧面，就像是行星脱离轨道后的混沌岁月，那里不再有分数、职位、时间标榜任何刻度。 《刀痕》 啊喜欢这篇。都是些与饭菜、刀口、家庭有关的简单小事，却写得气力很足。妈妈是一把刀。孩子看来持着霍霍刀刃的妈妈是母兽，又是会吓唬幼崽的调皮玩友；菜刀撑起平凡又无用的爸爸，撑过艰难的财务危机，妈妈开着面馆捕捉客人们的温馨瞬间，等候那些「重要的寂静流过头顶的时刻」；但菜刀同样会仓皇，孩子长大后流连于超市整齐划分的购物架时已无需妈妈多言……妈妈的宇宙里有太多太多，突然也明白那句「妈妈是好的语言」。故事既是有关妈妈的，也是孩子通过妈妈与刀而辨认身边之物的成长过程：隐隐的淘米声，蒙了灰尘的排风机在如何转动，排风扇中透过的光的骨骼。察觉这些细小物件或许并不意味着理解和靠近妈妈，闪烁着的她的影子，有时静静地放在那边，也就够了。 《祈祷》 好像所有的人物都满腹窘迫与尴尬，频频自责又道歉，被略去的政治犯爸爸，妈妈与姐姐的争吵，姐姐的好意。故事的一条线是妹妹坐地铁到首尔给忘记带枕头的姐姐送钱，逐渐看到屏住呼吸的生活，也同样照见自己不如意的人生。另一条暗藏的线是妹妹对周围的目光演变：开篇是昂扬的绿色与摇曳的姿势，渐渐是各地拼凑而成的街道，最后是浑浊又凄凉的风景，贫穷写得很小心，也不落于哀矜，藏在冬天的树林与层层落落的出租房里。 《方寸之地》 读这篇有一种在读门罗《亲爱的生活》后四篇的感觉，曾经重要的人，不顺遂的暗恋，与妈妈一起的幼时回忆，看似不想关的事件总会露出彼此熟悉的针脚，在这里是迷路般的困顿。结尾的把灯打开，仿佛郑重的告别。 《孩子和岛》 天呐太喜欢这个故事了！开头煞有介事地讲述这个孤岛的来龙去脉，没想到讲的是这样一个温柔的童话。「黑匣子是孩子的妈妈」，孩子或多或少知道这是个谎言，但我们无需嘲笑谎言的天真，比这更重要的是孩子经历了人生第一场「真正」的告别。叔叔继续圆这个谎也是那样地温柔：接吻的感觉像因重力坠落而消失得没有痕迹，注定要被带走升空的黑匣子，远去的妈妈并没有离开，而是与你相拥亲吻。结尾已逝的母亲在老人梦中幻化成带着文胸的雕鸮，老人喃喃自语：「如果有来生，不要太喜欢人这个东西」。

为一些温柔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