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为什么对我这么残酷,我的儿子为什么是个废物
命运为什么对我这么残酷,我的儿子为什么是个废物。
《别让我消失》单向空间沙龙分享
作者:刘书宇
嘉宾:书传、何知、广奈
刘书宇:这本书内容大部分都是七八年前我上大学的时候,没有事就在网上编排了我的老师、同学们的生活,我也很多年没有写东西了。我写本这书没有特别的理由,从来没有说我在写小说或者什么,我写的是流水账,之前出版社的老师问找我出书,我跟他说你扯淡吧!现在谁都能出书了吗?我不想出这本书。前年我的朋友对我说,出一本书每本赚4块钱,就当于买杯可乐,赚点零花钱,我说那行吧,就把以前写的东西都整理出来,打包发给了出版社的老师,后来这个书就出来了,就莫名其妙就成为一个作家了,我也觉得这件事情很扯淡。
广奈:之前读80后、90后的作品,能用小说的方法论去理解,但当我们用一个很传统的标准评判现在青年作者的写作的时候,会面临到失效的问题,这种失效就会导致我犹豫,如何面对一个新的作品出现,它是有价值的吗?这本书是三年前给的稿子,做了三年的时间,从我读研到毕业,到正式入职整个期间基本上都是改这本稿子,一般一本书可能经过三校就已经是合格的,但是这本书经过了更多 “审判”的过程,最终形成了这十篇小说。 从《你们活着吧》到《别让我消失》正好是一个闭环,很多读者说好像有很多重复的内容,那是因为我们在用一些阅读短篇小说方法阅读这本小说集,虽然确实是短篇小说集,但其实也可以看成一部长篇小说。不是来自于作者经验的匮乏,而是来自于这样一种写作的方式,它的风格特别独特。
何知:就像刚才广奈所说,里面有一些人的故事在第一篇或者最后一篇都出现过,有些人在里面闪现一下就消失了,从第一篇《你们活着吧》到最后一篇《别让我消失》,很有意思的一点,时间线拉得很长,从安徽人住到我家里面来,到安徽人死掉,最开始是“你们活着吧”这样一个非常绝望的遗言的台词,让我在里面感受到一个人还想活的挣扎,但是不知道怎么活的挣扎;最后《别让我消失》,是一种撕喊了很久之后的无力感,但还是有很多东西随着时间的变质、生命的流逝而消失掉,看完这本书会感觉到身体里面留下了一种力量,因为看到很多读者反馈说,这本书很丧,丧了很多天,但是有一种触底反弹一般的能量,默默地留在心中。
书传:我对安徽、苏北的认知来自于高中地理。我是鲁西北人,山东德州。跟青岛相比,鲁西北是一个落后的地区。就像苏北和苏南做对比,苏南是经济比较繁荣的地方,苏北则特别贫穷落后,我从小对它有这样一点认识。但我没有去过那里,何知你作为北方人,对苏北有什么认识吗?
何知:我自己是东北人,无论在任何的一个场合之中,大家对东北人有一个标签,东北人现在的标签非常多样化,有的人觉得东北人很粗鲁、很鲁莽,有的人觉得东北有点赛博朋克的味道,还有东北文艺复兴的标签。我之前在上海上学,关注到有一个特别火的短视频博主,专门做苏北话、苏北的文化分享。当时在上海能感受到上海人对自己有一点标签,觉得自己是本土的很local的角色,在苏北这边土生土长,现在已经成为新上海人的群体,但是老上海人看他们的时候,可以通过他们的口音、祖籍、社会关系中辨认出来他们,可能给他们打上一些标签,但是其实现在大家都知道,用任何一个地域给任何一个人打标签都是不合理的,但是这些标签的存在也可以反映出一些社会文化的问题,这些标签所谓的意义也会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不断变化。在我心中,苏北是一个有一点被污名化的一个标签,但是当真正的苏北人不断去提到苏北,不断去讲苏北人的故事,传播苏北人文化的时候,这个标签自然而然会发生一定的改变。
书传:读这本书时我有很多特别相似的一些经历,感触最多的词就是“废物”,书中很多人物,包括主人公小刘,他爸爸刘林海,还有舅舅,老师,刘老板,他们都自称为废物。因为你那时候写的是七八年前,那个时候的“废物”应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自嘲的意味,更多是歧视意味,不知道你那个时候对“废物”的定义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刘书宇:我也搞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疯狂使用“废物”,可能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废物。比如我上的学校,直到现在我爸妈一直耿耿于怀,说上我们那边最好的高中,最后考了个垃圾学校。我学校叫徐州工程学院,在以前是一个技校,在徐州随便拉一个人说这个学校,会说你是大专、中专、技校,其实我们是正规的二本学校,和技校也没有什么不同。我入学第一天,学长给我们开会,张嘴就说你们现在回去复读还来得及,你来了这个学校你们的人生就毁了,将来会找不到工作,被社会唾弃。那个时候上了大学,一直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想学习,不学习也不是说不想上课,每节课都去,结果就是我第一学期就挂了八门,立马被劝退。我们辅导员打电话给我爸,那个时候我爸刚换工作,第一份电厂的工作没了,经别人介绍去了无锡的一个工厂工作,那个工厂可能也是比较苦比较累的,他经常会在家里抱怨说不想去上班。辅导员打电话给他说要劝退我,他立马打电话给我,也没有骂,他来了一句:“命运为什么对我这么残酷,我的儿子为什么是个废物。”总之,整个环境让我觉得我是个废物,我也就不停地在说自己是个废物。好像这样就可以释放一种压力。
书传:可能那个时候的感觉,学习好是一种优势、有优越感,但是最近这些年的“废物”,和你刚刚说的“废物”不是一样的。最近有两个女生主特别火,好像是985毕业的,但是她们一个是存款5000,另外一个没有工作,在烧烤店打工。她们的分享让大家反而觉得很感动,大家可能找到了一个出口,“她上了985照样存款5000。”我读了一个技校,我也没有这么多钱,好像心里很踏实。再早之前豆瓣上有个985废物小组,现在应该也有十几万人,人一多,“废物”就开始自嘲。但是书宇这里面写的更多是真正的失败者,比如小刘的爸爸刘林海创业了五次,其实我觉得他是很努力的人,只是没有成功,没有在大的环境里发财,他一直想发财,但是没有发财。包括你说你家后面有很多捡垃圾的安徽人,那是真实的。我想问刘林海这样的角色和刘林海的妻子,在现实中是什么样的状态?
刘书宇:刘林海的原形其实就是我爹,我爸爸创业很多次,全部失败了。他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他的爱情也是失败的,他的婚姻也是失败的,总之就是一个挺失败的人。失败这件事情真不是努力可以解决的,就像命运一样。我的父亲如果喝多了就会找我聊天、谈心,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家祖上没有人帮助他,所以他的一生才如此的失败。他说你千万不要像我。我就说你也帮我了,我当然像你了,我们的命运都是相同的。我妈妈也经常说,你们刘家的基因有毛病,你爷爷一早就死了,一套房子也没有留下来,你爸爸又是这个鬼样,到了你,成绩这么差,还不如不送你上大学,初中出来打工多好,你现在一个月也就赚这点钱,婚也没有结。我告诉她这都是命运,也就不要再讲了。
书传:我有时候有书宇所说的宿命感,刚刚讲到刘林海,小说中,他清明节的时候上坟,唯独这天不喝酒、不抽烟,去求死去的父亲,能不能让他发财。除此这一天他都会非常的丧,他的各种经历也非常痛苦。我当时看的时候有很强的共鸣,这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没法成功,但是成功这个词很难去定义它。
何知:其实我读书的时候,不觉得书里面的人是废物,至少我不会去评价他们是废物,但是他们有权利评价自己,我们所有人都有权利评价自己是废物,在任何一个时刻,或者我们比废物这个词还值得贬损的时候。所谓的这种废物文学、废柴、丧的文化,其实是在一个非常努力的社会、非常投机的社会背后一种情绪的出口,其实所有人在生活之中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一些时刻,可能我们的命运,如果去用上帝视角整体上看,好像没有书里面的人这么悲惨,但是我们也能在某些时刻跟他们有深深的共鸣,并且甚至希望多读到这些人的故事,看看他们身上发生了哪些事情,以及他们如何对待这些荒诞的命运。他们是消失了,还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活下去,这是我们想阅读所谓废物故事的原因。我自己感觉书里面有很多角色,他们是有非常可爱的一面,就像小说中写清明节这一天父亲去上坟,所以这一天不能喝酒、也不能打人,在祖先面前表现很清醒的状态,如果人生能够把这一天无限拉长,过成这一天的样子,好像就不这么惨了,我们其实有能力在这一天扮演好角色,但是为什么不能在完整的人生之中扮演好角色,其实作家给大家抛出了一些问题让大家思考,每个人心中有一个不同的答案,这就是心里面能量场一样的东西,在书里面有很多人,可能从出生到现在所有人都跟他说,你是一个废物,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废物,我生了一个废物,或者说我就是一个废物,你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废物,所以从来都没有获得过我不是一个废物的能量,废物这个词就像名字一样贴在他身上,就是一个标签,他不认为废物这个词是别人骂他,认为废物这个词就是我第二个名字。书里面很多人,从小到大因为教育的缘故或者家庭的原因,从来都没有获得过一种被相信的能量,或者希望他们能够摆脱这个标签去真正成为一个好人、所谓的好人的能量,所以他们自然而然也不知道怎么去扮演这样的角色,就在自己的标签里面舒适地躺着,但是你说他们真的是废物吗?或者愿意称他们为废物吗?这都是不公平或者残忍的。
广奈:曾经我们认为“废物”是一个贬义词,但是社交媒体发展到今天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接触到更广阔的真实世界以后会觉得“废物”已经消弥了贬义的概念,成为了自嘲的东西,就像小镇青年一样,和我们这本书出现的“苏北”这个词有一致的特性。我可以自称是苏北人,不带贬义,但是其他人说你是苏北人或者乡下人的时候,有一个嘲讽的性质。我可以说我是小镇做题家,或者是一个打工人也好,都可以这样说,但是当他者在进行评判时,已经自带一种你是一个“废物”的贬义。在一个词义不断改变的时代,怎样去理解,这个社会意义上的“废物”肯定不是七八年前写下那个词语、那个时刻的含义,已经不断在更替,不断的在跟我们的小镇做题家靠近。
书传:这本书里刘林海在25岁之前特别开心。书里说我的父亲总是不厌其烦的回忆过去,都是25岁之前的故事,之后的人生没有什么回忆的价值一样,不过仔细想确实如此,“他26岁时有了孩子,我记事之前他特别幸福。”书宇你如何处理父子关系呢?
刘书宇:书里的父子关系,可能就是我现实生活中跟我爸的关系写照,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所以我跟父亲单独在外面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见识了一些他脆弱的一面。我小时候看他跟别人谈恋爱也会哭,他一个人在家里哭。他的女朋友不理他,他居然会哭,能想象你的父亲因为爱情在家里哭泣吗?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经常看到长辈他们哭,长大后都觉得很扯淡,为什么我们家的人都这么脆弱。是不是这种脆弱的基因也到了我身上,搞得我也很喜欢哭,无法接受一些挫折。
书传:很多作者的第一本书基本上都是写自己的经历,总之,这本书让我想到我自己身上的很多事情。有可能作为读者能够在里面读到似曾相识的部分。我小时候认为自己是孙悟空,无所不能,也觉得自己不会死,但是那几年刚刚意识到我好像再怎么努力也不行,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成为特别厉害的人。每个人都有一个标杆,比如说我想成为“某某”,但是永远成为不了。作为一个感性的人,这很难控制。我们就想挣钱,现实是就挣不到钱,我的很多朋友都在失业之中,特别感谢书宇把这本书写出来,其实也是我想写、想描述,但是我没有写作的能力把它描述出来,当这本书描述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很棒。
何知:书宇你觉得现在读你书的人,或者曾经看你故事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对他们进行想象。
刘书宇:我感觉我的受众都不太正常,都不是正常人。他们应该“畸零人”,被主流价值观排斥的那部分人。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我感觉应该是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