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古文运动:一场儒学的“文艺复兴”

开始读这本书的时候,工作进入一个短期疯忙的阶段,午夜收工后,才能有时间翻看一两页,书籍是心灵的避难所,这话一点不假,在心力交瘁之际,这本书就像一剂舒缓药,让我短暂脱离“先进文明”的996现代社会,进入到文学的黄金时代,享受片刻精神愉悦。

手不释卷。
这本书有着过硬的文史内容、精炼的文字语言、精美的插画选取,都让这书不愧为优良的精品之作,可以说是:内容好、文风好、形式好。
读完全书,最令我受益还是韩愈一章。提及韩愈最著名莫过“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的这句评语,以及“古文运动”领袖的大名。韩愈之文所起的
“八代之衰”到底是什么衰落?
如何衰落?
“古文运动”到底为何要重推古文?
又是推的何代古文?
这些更具体的细节,书中一一交代 。

我以往的认知里,中国文化从未断绝,中国文学也顺着先秦诗歌、汉赋、魏晋散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一路而来,虽形式不断演进变化,但亦是从未中断,文人的形象一直在历史长河里延续着,并未有什么中断与归复之插曲。但韩愈一章开篇明义——东汉末年天下大乱,魏晋先后篡位使得皇权威严扫地,内有士族大盛玄论,外有释道强势内传,知识分子信仰崩塌,四百年儒学自此而衰。


韩愈发起了对道佛大刀阔斧的进攻。针对当时社会普遍观点“修身以儒,治心以释”,将儒学降作修身之用具,将佛、道提为治心之根本,韩愈敏锐的发现了这其中用本倒置、动乱根本的巨大风险。凭借个人巨大的创造力,创作了《原道》《原性》《原毁》《原人》《原鬼》五原名篇,完备了理论基础,正式开启了儒家心性论转向的开始。
韩愈提出“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强调以儒家的仁义之道是可以使人不假外求而安顿内心的,开始从“内典”层面与佛、道抗衡。
韩愈排佛的另一战,则必然是他的千古雄文《轮佛骨表》:“……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言辞之犀利、论调之决绝、胆识之兼人、人格之雄烈,时至今日仍不免令人拜服。
这场重新发现儒学的基本精神的“古文运动”也至此而始。韩愈们所要恢复的,并非旧朝之古文文学,而是要重振儒学在社会道德层面的根基作用,这是一场属于儒学的“文艺复兴”,复兴之最终目标,则是重新找到中国人的精神归宿。由此也可见,皇皇千年,中外各民族无不在持续寻找吾人何人、吾族何族,中国如此,西方亦如此。

“敏感词”:人才与文章。
在人才方面,韩愈不遗余力提携后进,并重新建立儒学传承的脉络与系统——师道。韩愈想要重塑儒学传承,儒学由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汤传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孔子,孔子传孟子,孟子后,则不得传之焉。韩愈高呼,孟子不能救之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于是重建师承关系成了重塑儒学影响力十分重要的一环。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乃有《师说》。由此亦可知,《师说》不是一篇赞颂老师的文章,而是论证“师道”的理论著作。
在文章方面,韩愈则是极力反对文体形式的空洞华美,而追求文本要承载深刻内容,即所谓“文以载道”。所以韩愈们极力推崇汉以前的散文,反对魏晋时期辞藻华丽的骈文,即所谓“古文运动”。当然他们并非单纯的反对“骈文”的文体形式,而是反对形式与内容的割裂,就韩愈本人而言,其也创作过大量传世骈文,所以究其根本,是追求文道合一,而非追求某一特定的文体形式,否则便走向另一个极端。

韩愈们的影响无疑是巨大而深远的,古文运动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中华文化的底蕴,时至今时仍在影响着现代人们的生活与语言习惯。如今,我们在文字表达上追求的言简意赅、言之有物,以语言精炼为美,以虚言浮夸为丑,这种文化追求与语言习惯,肇始于古文运动,肇始于韩愈们的努力。
韩愈的一生跌宕起伏,幼年丧父亡兄,由寡嫂抚养,渴望振兴门楣又屡试不第,自陈为了获得功名奔走权门,“苟容躁进,不顾其躬”,做了很多为自己所不齿的事情。让许多后世文人非议不断“韩公每是有求于人,其词辄卑谄”“略不知耻”。
读及此,我不禁想起民国间陈铭枢写给“敏感词”的挽联:
言皆断制,行绝诡随,横览九州,公真健者!
谤积丘山,志吞江海,下开百劫,世负斯人。
韩愈的心性论,原始而粗疏,自不可与宋儒们精深幽微的理学理论相比较,但宋儒之理学正是沿着韩愈开辟的道路发展而来,其开创之功不容抹杀;他为排佛事,力谏逆上,胆气过人,人格伟岸,儒家士大夫的凛然气概令人敬佩;他重塑道统,阐述师道,提携后进,磊落性情叫人折服;他困顿时屈躬迎上,谄辞吹捧,显贵后显摆富贵,扬扬自得,不免令人侧目。他是一个多面的儒士,历史最终会完整记录他的全部。下开百劫,公真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