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尽生前有限杯”:读《北欧神话全书》

尽管《北欧神话全书》的底封上印着“克罗斯利·霍兰用占故事三分之一的篇幅,为北欧神话的来龙去脉做了详细的注释”,可我在翻开深蓝色的封面之前,一点也没有猜到此书在写作风格上竟能深得汉密尔顿所著的《神话》之神髓:将古老的神话娓娓道来,既明白晓畅、简洁生动,又丝毫不失学者的严谨风范。
在内容上,此书亦可被视作《神话》的姊妹篇。在《神话》正文的最后一个部分,汉密尔顿将视线从地中海移向遥远的北方,简明地介绍了北欧神话,并将其与希腊神话相对比,认为“北欧神话和希腊神话共同为我们呈现了一幅画卷,上面清晰地描绘着那些古人的面貌——我们的大部分精神和智性财富正是从他们手中继承下来的”。在北欧神话中,人类“与诸神并肩作战,共同赴死”,“人类精神的唯一支柱、纯洁清白的好人所能实现的唯一理想就是英雄主义,而英雄主义要靠事业的失败才能实现。英雄唯有死亡才能证明自己是英雄”。她在介绍北欧神话中的世界观和诸神之外,重述了西格妮和西格尔德的故事,因为在她看来,“他们的故事比其他任何故事都更能表现北欧人的性格和观点”。
《北欧神话全书》基本按照故事的时间线来重述神话,从“世界之初”一直讲到“诸神的黄昏”,侧重于展现诸神的生活以及他们各自的性格和命运,对与他们有交集的巨人、侏儒、亡灵、人类等也不吝笔墨。这些故事不仅更加详细具体地展现了汉密尔顿所推崇的作为“黑暗之中,唯一的一道光芒”的带有浓厚悲剧色彩的英雄主义,而且展现了某些不能为“英雄主义”一词所涵盖的风采。
“众神之父”奥丁时刻挂怀着命中注定的“黄昏”,以至于肃杀之气始终环绕在他的身旁,渗入其性格的方方面面。他享受众神齐聚一堂的欢宴,也享受旁观凡人的厮杀;他习惯逢场作戏,结下露水情缘,也常常独身漫游,探寻无尽的智慧;他力图逃避命中注定的毁灭,却也把那毁灭的前兆——巴尔德之死——当作自己最为隐秘的知识。
洛基,像火苗一样在世界间四处游窜,不问缘由地点燃一切所见之物,最终毁灭了众神,也毁灭了自己。
托尔有着上古时代特有的古拙与稚气。海姆达尔像慈祥的祖先。弗雷似乎永远是不计后果的少年。提尔则更像能作慷慨悲歌的义士。
书中记载的女神的故事并不是很多,却也足以勾勒出她们各自的性情。弗丽嘉俨然是隐身帘后的女王,与自己的丈夫暗中较量,略施伎俩,便离间了奥丁和奥丁所选的英雄(见第十二章《格里姆尼尔之歌》)。她也是爱子心切的母亲,为了巴尔德而遍游世界,求得世间诸般事物的承诺。这一举动中也包含着她对奥丁的挑战:奥丁虽然总是惦念着“巴尔德之死”和“诸神的黄昏”,但往往陷入愁闷的思索,弗丽嘉却能够身体力行,意图帮助巴尔德避开劫难(也使诸神免遭毁灭)。
芙蕾雅是爱欲的化身,为了自己的所爱(无论是情人还是宝物),敢于铤而走险,做出不顾后果的举动。克罗斯利·霍兰在导语中提到,芙蕾雅的丈夫名叫奥德,不知何故,离开了她,这个奥德,很有可能就是善于伪装的奥丁。二者之间的结合与分离,似乎隐喻着智慧对爱欲的好奇、迷恋、惧怕与排斥。
还有青春不老的伊童,光彩照人的希芙,忠贞不二的南娜和希格恩,也在那个古老的世界里留下各自的身影。
不能忘了赫尔,幽冥世界的主宰,既不属于阿萨神族,也不属于华纳神族。她仿佛是死亡的具象化身,在彼岸注视着世界上的一切生灵。在她的眼中,那个充满生命的所在才是充满悲哀的所在。幽冥世界中的华宴,是为迎接光明的巴尔德而设下的。巴尔德只有来到这里,才会免遭一切伤害。
系世界安危于一身的巴尔德,在故事中的形象却是极其模糊的。似乎一切漫游与历险都与他无关。也许是因为他的确有着谦和的性格,从不惹是生非;也许是因为完美的性格难以用语言描述,于是古代的诗人在面对巴尔德时往往选择沉默,反而在讲述那些或任性或急躁或狡诈的角色时,能够用上多彩的辞藻。那些并不完美的神,在命中注定的劫难来临之前,尽力挥霍着有限的光阴,狂歌痛饮,享尽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