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创造“国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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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充分市场化的语境中,德云社如何言说相声传统?郭德纲是一个熟知大众需求、精于商业运作的演员。为了迎合传统复兴的时代潮流,他高举传统的大旗,宣扬“传统文化是我们的根据地”,明确把相声上升到了“国粹”的高度。他反复说过两段话:
只是为我们的传统艺术打抱不平。我经常讲,哎呀,我们总说五千年文明古国泱泱大国,但实际上很悲哀,为什么呢?“你好”“对不起”“再见”“谢谢”"得写在纸上贴在墙上,这是一种悲哀啊。所以说,我希望大家多听相声,多支持我们传统艺术。多听相声就是支持我们的传统文化,多听相声就是爱国。
我认识一孩子,会七八国外国话,英语、日语、韩语、南斯拉夫语、北斯拉夫语、西斯拉夫语……反正跟八国联军坐一块儿对着骂街他能不重样!跟他说你听听相声去吧,“不去!听不懂!”法律不管我早打死他了!七八国外国话他听得懂,中国话的相声他听不懂!炸酱面都不吃,忘本了!
我们能解读出以下三层意思:首先,相声是“国粹”,凝聚了五千年文明古国的传统文化,不仅包含了可观的历史文化价值,也包含了中华民族美好的性情与道德。其次,急速的现代化造成了今不如昔,人心不古的境况,人们积极拥抱西方文化而无暇顾及传统,使相声逐渐衰落,这种衰落引发了传统价值与美德的流失。最后,“听相声”是“爱国”的表现,通过聆听传统,人们可以重拾民族的精神与美德。这段表述认为中国传统和西方文化之间是对立的,现代化就是西方文化逐渐侵袭传统的过程,而传统相声则是人们在急速发展中确认自身身份的工具。和融汇中西、古今的周末相声俱乐部相比,郭德纲表现出了更加决绝的民族主义情绪。不过,将传统的价值与国家的形象联系起来,认为相声是民族文化之根的看法与周末相声俱乐部并无二致。
年轻的“钢丝”们出身于革命情怀消退之后,对他们而言,新社会“说新唱新”的文化实践缺乏足够的吸引力。在消费主义的氛围中,他们形成了浓厚的怀旧情绪,把传统的市井生活视为审美的对象。身处急剧现代化进程中的他们对昔日的老北京叹惋不已,对“酒旗戏鼓天桥市”的草根江湖追怀不止。“钢丝”们需要这样的相声娱乐:不需承担过多意义,但能承载当代人的怀旧情绪和身份认同,同时能发泄都市生活的压力。
为了迎合“钢丝”们的娱乐需要,郭德纲并不止步于对“国粹”的标榜,他还要论述“国粹”的价值与内涵,使其符合当下观众的需求。所以,不同于周末相声俱乐部的“拔高”,郭德纲采取了一套“压低”的策略,他采取了一套平民化的话语,把“草根”的概念放到了相声中,强调相声是由底层的草根民众创造的“国粹”。
郭德纲对何谓“草根相声”有过很多论述。最为典型的是他和张文顺(已故)在2005年10月“纪念朱少文176周年诞辰演出”中合说的《论五十年相声之现状》。郭选取了现代相声史的若干个横截面,将相声还原为属于普通市民——郭所说的"草根"——的艺术,强化了草根相声贴近民众、自由自在的传统。
郭德纲的策略颇为高超,他没用太多的笔墨来描绘“草根”的内涵、意义与属性。而是着重介绍了传统相声的生存环境——老北京的天桥。他并未过多描绘演员本身,而是用大量生动的语言描述了天桥相声的受众——底层劳力的艰辛生活:
早晨起来,这些个卖力气的人,拿着铁锹的,拿着扁担的,跟这儿等活。比如说一会儿来人了,永定门火车站卸车。要四个人,卸八个车皮,一个人给两块钱。……到这儿,十冬腊月的也脱一光膀子,卸这车,吭哧吭哧卸完了。……一人拿着两块钱往回走。到天桥找一小澡堂子洗澡。小澡堂子,不老干净,因为这些人每天都是煤啊,这些煤灰都下到池子里,据说过去那踩着能扎脚,伙计们拿着冷布一趟一趟地往外兜煤。卸完了,一人拿着两块钱往回走。逛天桥,这儿看看给二分,这儿看看给五分,逛一大圈儿,天也就黑了。
进而,郭德纲揭示:正是这些人上午为衣食奔波,下午混迹于天桥,带动了相声的兴盛。
这段风俗画般的场景刻画了底层民众的生活,包含老北京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顺应了当下传统复兴的潮流,也满足了消费者的怀旧情结。对底层市民浓墨重彩的描摹看似偏离相声的主题,实则寄托了郭德纲打造"草根"相声传统的苦心。通过大量的日常细节,他点出相声的商品化本质,把相声的发展动力还原为生存的需求:艺人视其为谋生的技能;底层市民则以此缓解生活压力。因此,在郭德纲看来,相声的“草根传统”首先表现在其与民众的血肉联系上。既然历史上的草根相声是一种面向大众的商品,如今,相声的表演与创作也必须满足市民群体的娱乐需求。
承认了底层生活的鱼龙混杂,也就承认了民间艺术的泥沙俱下,所以,郭氏眼中的"国粹"具备狂欢化的特色。在很多场合的言说中,郭德纲都肯定了草根相声泥沙俱下的特质,强调了其百无禁忌的狂欢化特性。他有一段经典的论述:
我来讲相声就是一种让人娱乐的形式,你不要给它加特别高深的东西。……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缺车的,缺房的,缺钱的,缺德的……缺什么的都有。进了这个剧场,我给不了你这些。但在剧场的这三个小时,我让你高高兴兴痛痛快快,很好了。
在当下的氛围中,相声演员们要做的就是把注意力拉回到市民生活中来,动用各种技巧满足“衣食父母”们的娱乐、消遣需求,为他们提供娱乐与解乏的良机。
与周末相声俱乐部一样,德云社也肯定相声是“民族艺术”和“国粹",但不同于俱乐部的“拔高"策略,郭德纲逆文艺工作者们的权威化话语而动,采取的是一种有意“压制”的表述策略,将其还原为市井民间的卑微而不屈的"原生态"艺术。通过这一系列的言说,郭德纲为我们展现了这样一种相声传统:它是由草根民众创造的“国粹”,其本质是一种商品,充分发扬了相声娱乐、谐谑、狂欢的传统。当郭德纲描绘了这样一种传统时,也为德云社在当下的表演实践提供了合法性。
(本段文字节选自“第三章想象民族性:小剧场相声的言说与实践”的第三节“德云社:再现‘国粹’的第二段‘草根创造‘国粹’’”)